为历史而战

作者:宋石男       原文链接

2022年将要过去,追为此文,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然亦非准以悲哀为主。

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我去河边超市买烟。梧桐树伸出枝条将街道合围,月光从枝叶间洒下来。我闷头闷脑走着,掏出手机看了下微信,狂喜,飞快回消息,然后仰头望天。忽然间,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苍弯高悬,也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林荫道上照得忧伤的树叶和围墙上月亮隐约的反光,我第一次看到了我每天都经过的地方的真实面貌——平静和难以言表的美。

那一刻我听到他的心跳,每次搏动对他而言都是一点一滴在永恒中流淌的时间的消逝,都是神赐的礼物。也许很多人渡过了漫长一生中的许多时光,却一次也没有体验到我刚才的感受。那是狂喜后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受,狂喜令自然增色,自然又让狂喜转为平静之美。这种记忆会永远留在心灵深处,自此往后,无论时间还是生活中的困顿都无法将之抹去。

我看到的微信消息是老爸发来的,“已大有好转,放心”。

老父感染新冠前五天都不能下床,全靠姐姐姐夫照料,还有胖娃送的默沙东。那天他第一次下床吃饭,随后给我发消息知会。

走入超市之前,我又看了下朋友圈。我停下脚步,在超市外的椅子坐下,开始流泪。那条朋友圈带着悲凉绝望的表情从远处飞奔过来,像一副活生生的图画一样展现在我面前。它绝对不是一个突然产生的幻觉,一个偶然降临的噩梦,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灾难。我抬头环顾四周,图画已经消逝,暗夜中万物静默如谜。然而在我看来,大地的沉默从来没有如此冰冷,它的树荫从未如此阴郁,它的愤怒从未如此彻底。

那条朋友圆发自上海一家医院,“此时此刻,我所在的医院,去世的人已经排队堆放到了急诊大堂,他们一排排,首尾相接地躺在进门处,躺在电梯旁,躺在你手边。在这嘈杂混乱的环境里,你不仔细看,也分不清身旁躺的是吊针的人还是已经过世的人”。

2022年的最后几天,我重读了鲍照《芜城赋》与庚信《哀江南赋》。每当我心中涌出尘土劫灰的时候,就要读这两篇赋,似乎纸上的苍凉能缓解同时又加强现实的悲怆。

《芜城赋》极言昔日之盛与今日之衰,惊心动魄,感慨淋漓,每读一过,令人辄呼奈何。“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哀江南赋》家国寥落乃作史诗,顿地碎之以首,泪尽加之以血。陈寅恪先生说,读此赋者莫不为其所感,而所感之情则有浅深之异,其所感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我以为,所谓通解,不仅是典故文辞之解,更是从历史到现实的心灵之解。元人方回对这点讲得透彻,“世不常治,于是有麦秀、黍离之咏焉。《哀江南赋》亦人心之所不容泯也。”何以不容泯?因为“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因为“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因为“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因为“天道回旋,生民预焉……死生契阔,不可问天……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

岁将复始,乃钞苏东坡两首《满庭芳》。首句皆作“三十三年”。第一首是名作,“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写于东坡谪居黄州,友人来探之际。这首当然好,但将我一拳打倒的,却是并不那么知名的第二首。主要是上阙。姑录如下:

三十三年,飘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

据《苏诗总案》,此词作于元丰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时东坡已遇赦,离开黄州,漂泊江淮,与眉山故人刘仲达游于洒州。三十三年,漂流江海,故人见我,青衫卑微,颜老憔悴,不由惊叹奇怪。我说,我就是这个屌样子,与你们汲汲奔走的人生旨趣大异。你希望我活得体面,可我觉得,在这个冰封时代,人要活得所谓体面,本身就是最大的不体面。现在一年又要过去,我不想学阮步兵穷途痛哭,只静静坐守小船,江淮冬日水浅,船只在冰水中首尾相连,就像老友你与我一般依偎度岁。

很多人只知道苏东坡的文学才能与豁达态度,却不知道他实在是一个道德感极强之人,也是历史感极强之人。看他的《杭州召还乞郡状》、前后赤壁赋,还有两首《满庭芳·三十三年》即知。

道德感不是俗人所理解的道德说教。道德说教是虚伪的绳索,道德感是自律的金石
,是关于是与非、真与伪、善与恶、正义与不义的感觉与判断。任何一个个人、一个社会一个国
家,没有真正的道德感就只会、只配活在奴役中。

历史感一定内蕴道德感,没有道德感的人不可能有历史感,无论他们的宫殿如何金碧辉煌,权势如何洪水滔天,话语如何宇宙真理,他们也只是寄于天地的蜉蝣.血污不归的游魂。

何谓历史感?我以为就是在拒绝遗忘中对过去与今日作出事实与道德的双重判断。

可是要拒绝遗忘谈何容易!今年发生的很多事,说起来却像是去年前年反正不是今年才发生的事。铁链女、唐山打人、长安十日、上海两月、东航空难、河南村镇银行、各地静默、逃离富士康、贵州转运大巴事故、乌鲁木齐大火……还有那些勇敢的年轻人,都在今年,却有多少已恍若隔世。

我们已犯下一个人能够犯下的最大的错。我们从来不曾幸福。遗忘的冰山拖走我们,让我们消失,毫不留情。

遗忘的原因,有人指出过,“政府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它却欺骗自己,似乎听见的是人民的声音,而且要求人民拥护这种自我欺骗。至于人民本身,他们不是在政治上有时陷入迷信有时又什么都不信,就是完全离开公共生活,变成一群只管私人生活的人”。这个人叫卡尔·马克思。

网易新闻的岁末盘点,并不出奇,甚至漏掉了不少不该漏掉的重要新闻,但因为集中罗列了平凡人的日常心酸,就被雨打风吹去。我们这里的商君术是,可以允许碎片化的零星呈现负面,但是这些负面一定要被看作是孤立的事件,而不是立即要处理的普遍性问题,更不能指向根本性的缺陷。

于是,我们陷入了一个被分成许多小块的社会。我们每天都看到海量资讯,但并不知道在我们的社会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其他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们知道自己小圈子里一些人的想法,有时也通过社交网络、抖音快手零星地揣摩到另一些人可能的想法,但我们不知道逃离富士康的人的想法,不知道在医院里无声无息死去的老人的想法,不知道农民的想法,不知道失业者的想法,也不很知道他们的生活状态。我们生活在彼此分割的世界,除了老大哥让我们看到的那个世界外,我们没有一个共同的世界。而我本人,除了与自己的亲人、兄弟聚会的时候,那时我老把自己喝得醉醺醺,除此之外,我和其他人都是陌生人。

于是,我们开始厌恶2022年,就像之前厌恶2021年、2020年……厌恶时代的根本原因,乃是我们觉得应该变化,也隐约感到朱来可能发生变化,却又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和方式。

厌恶并不可怕。爱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厌恶。我并不怨恨所渡过的任何一个年份,无论在这年发生了什么,都是珍贵的经历,都要么从痛苦要么从欢乐的方面覆盖我,让我真切地活看。

我热爱生活所以热爱历史,所以认同贝克尔说的,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然而,当遗忘与冰封已经主宰赤县神州的每一寸土地,我们何以书写自己的历史?不能书写,我们又如何认识、如何面对自己的历史?

为历史而战。不要做寄于天地的蜉蝣,不要做血污不归的游魂。

为历史而战,就像泽连斯基和乌克兰人民。泽连斯基这个小个子、长得像我的朋友廖主任、与我差不多同龄的前演员,在国家存亡的关头,以玉石俱焚的勇气赢得自己的人民以及全世界文明国家的支持,原本被认为不堪一击的乌克兰最后让入侵者变得不堪一击,普京据说最近在克里姆林宫里号哭了五分钟之久。《时代》杂志主编写道:“由于证明了勇气可以像恐惧一样具有传染性,由于激励了人民和国家团结起来捍卫自由,由于提醒了世界民主以及和平的脆弱性——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和‘乌克兰精神’当选《时代》杂志的2022年度风云人物。”

为历史而战,就像伊朗影后塔兰涅·阿里多斯蒂。她因多次抗议伊朗当局而被捕。被捕之前,她在Ins发布自己未戴头巾、长发披肩的照片,手上拿着一张纸,用库尔德语写着“女性、生命、自由”。她以柔美之躯挑战政教合一的宗教极权,展现了艺术的本质——无畏。伊朗的抗争还在继续,历史能否被改变以及创造,尚不可知,但无论如何,塔兰涅与众多伊朗人民正在为历史而战,和乌克兰的战斗一样,将不仅为他们、为他们的时代,而且也为所有的人与未来的世代,带来一个广阔、自由的前程。

为历史而战,就像那些勇敢表达的年轻人。他们心有瑰宝,灿烂如歌,在寒风中展现了这个国家新一代的精神力量。我曾和托克维尔一样认为,在专制社会中,人们相互之间再没联系,他们只关注个人利益,蜷缩在狭隘的利己主义中,公共性完全被窒息。专制夺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集体行动的机会,它用一堵墙把人们禁锢在私人生活中,然后又随时侵入。人们原先就倾向于各扫门前雪,专制使他们更加孤立,人们本就凛若秋霜,专制使他们冻结成冰。

但我现在看到,对自由的渴望,对正义的欲求,仍存在于这个社会的深处。自由正在使公民摆脱孤立,彼此接近。自由使他们感到温暖,并一天天联合起来。自由使他们摆脱金钱崇拜,摆脱日常琐事的烦恼,使他们每时每刻都意识到,在自己的祖国,像个人一样被对待高于一切,像个人一样去行动高于一切,从而为历史而战。

为历史而战,就是在坟墓般死气沉沉的历史宫殿中,把它的门窗统统打开,让阳光真正洒进来,让声音重新响起来,让活力再度焕发出来,唤醒停滞的历史,改变现在从而创造未来。

为历史而战,就是为共同体而战。人要活着,就必须生活在某个共同体中,而在这个共同体中,必然有其根本性的制度或者说原则,塑造着我们生活的全部框架。这个根本性的原则如果是崇尚自由,尊重权利的,那么人就活得自由而有尊严,反之则活在无尽的屈辱与剥夺中。因此,每个人都面临看一个不可能不做的选择,即决定何时为历史而战,为干秋万代的软肋创造更可欲的未来,又在何时褪色到黑暗中去,与最后一代的废墟同行。

别辜负软肋,别与废墟同行。为自由,为原则,为历史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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