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利夏提 转载自:议报
几个月前,一位我很熟悉的、住在维吉尼亚的维吾尔人突然消失了;我有点好奇,就向社区里一位和他要好的朋友打听,他的朋友告诉我那位维吾尔人去中亚游玩去了;我更好奇,因为现在也不是到中亚旅游的季节呀,就追着问:“到中亚旅游,大冬天?是全家去的吗?”那人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似乎在看一个外星人,然后带着一种狡黠的笑脸回答我:“当然不是全家了,是和孩子一起!”
我突然醒悟到了,我啊、啊了两声,很尴尬地勉强挤了一点笑容。
我知道了,他回家了,回东突厥斯坦——我们每一个在海外流浪维吾尔儿女日思夜念的遥远家乡了,他回去和失去联系几年的父母亲人、朋友邻里相聚去了,如果他的父母亲人、朋友邻里都还活着的话;他去拥抱、亲吻那块儿养育我们成长的美丽山水去了,去那块儿被中华帝国殖民者残忍地变成监禁维吾尔人大监狱的古国家园去探监了。
我有点失望,尽管我和这位维吾尔人在家乡时并不认识;但我们在美国相识之后,他一直很热情,我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也就以热情回报他的热情。他没有参加过我们的游行示威活动;但一直以提建议、捐款等方式表达对维吾尔人自由事业和对从事自由运动者的敬意;他和他的家人,自认识以来,也和我们频繁往来,我把他当作一个胆小的好人,一个还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回家了,悄悄地回去了,没有告诉我们。我有一种被出卖、被欺骗的感觉;他走了,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一个;当然,我知道他不给我打招呼,是因为他害怕直视我的眼睛,害怕我那一脸的失望,害怕我会直言相劝他不要回去!同时我也知道,即便他给我打招呼,即便我直言相劝,他还是会回去的。因为,他和我一样,都特别、特别地想念父母、亲人,想念家乡。我们的不同,只是,我,按中国人的说法,是属于“不识时务”者,而他是属于维吾尔人里“能屈能伸”的“识时务者”。
后来,听说他回来了,他没有打电话找我,也没有像过去一样,出去旅游回来带着一些礼物来我家畅叙旅游见闻。当然,我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因为依据我以往的经验,我知道,绝大多数这类“能屈能伸”且因“识时务”而回家的维吾尔人,基本上不会再和我们这类“顽固不化”且“不识时务”的维吾尔人继续往来。我猜测,这也应该是中国政府允许任何维吾尔人回家的、众多前提条件之一。
然而,美国的维吾尔社区是一个很小的社团,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最近,就在一位我们共同朋友的女儿婚礼上,我们相遇了。我远远地看到了他;我确信,他也看到了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我,就跑来热情握手拥抱寒暄;我也假装没有看见,避开了他。就此,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又成了陌路人。
自2023年年中以来,我们先是听说有维吾尔人开始出来到美国探亲访友了,当然是半公开、半隐秘的;半公开,是指他们只去那些他们认为可以去的维吾尔人家,只去会见他们认为可以会见的维吾尔人,并向他们带来家乡的问候。半隐秘,是指他们从不会出现在维吾尔人的公共场合,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可能有反对中共统治的政治人物在场的场合;这,也包括海外维吾尔人的婚丧嫁娶。当然,对我们这些一天到晚喊着要独立、要自由的维吾尔政治人物,他们会像躲避大自然中自由驰骋的狮子、老虎一样,远远地绕开、避开。
中国人喜欢表演;因维吾尔种族灭绝暴行而成为众矢之的的中国政府,更是希望作为受害者的维吾尔人能忍气吞声出入东突厥斯坦,能为中国政府表演“欢乐”且“能歌善舞”的维吾尔人。中国官员以其蛮横坚信,以其无处不在的恐怖政策,既然他们能让一些维吾尔人选择性地出来,他们也坚信其能以海外维吾尔人在家园的父母亲人作为人质的,能让一些维吾尔人在签署了中国政府威胁利诱的保证书之后回东突厥斯坦探亲访友!
进入2024、2025,我们开始听说某某某、某某某回去啦。当然,回去,一开始是从外围开始的,一如共产党的农村包围城市之战略;就美国而言,维吾尔人回去的队伍先是从外围德克萨斯,加利福尼亚,亚利桑那州开始,然后是马萨诸塞,纽约州;最后,回去的队伍开始慢慢地出现在美国维吾尔人政治中心的大华盛顿地区(包括马里兰、维吉尼亚州)。
听说,除了大华盛顿地区之外回去的维吾尔人,基本上是大摇大摆的回去;原因嘛,大华盛顿地区之外的各州,维吾尔人社区较小,维吾尔政治活动分子数量少,制造不出舆论压力,也无法实施社区压力;而大华盛顿地区的维吾尔人,绝大部分都是维吾尔政治活动分子,不仅可以制造强势舆论压力,也可以施加社区压力。
因而,从大华盛顿地区加入回去队伍的维吾尔人,基本上是秘密行动;他们先是通过最近出来的维吾尔人、或一直与国内有着藕断丝连关系的维吾尔人,获得中国方面去了以后允许回来的首肯;然后再通过加州或其他地方的中国领馆、或旅行社办好必要手续;最后,就是以要去外地旅游名义悄悄地回去;这个所谓的外地,可以是西部几个州,或者是马来西亚、土耳其、或者中亚的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
然而,令这些秘密行动的维吾尔人尴尬、或失望的是,他们的秘密行动,不知道是中国政府有意泄露,还是自己大意而保密工作没有做好;他们前脚离开,其离开的消息,很快就会成为大华盛顿地区维吾尔人社区人人皆知的秘密;如果是稍微有点名气的维吾尔人,如参加过游行示威并曾积极参与维吾尔社团工作的话,还会出现在社交媒体成为争论、指责的焦点。
因而,对每一个正在经历中国政府现代种族灭绝暴行的维吾尔人而言,是回去最后再见一面年老的父母亲人,还是坚持到每一个维吾尔人都获得自由为止,绝不向中国迫害人权的政府低头,拒绝与邪恶中国政府妥协,拒绝向还在继续维吾尔种族灭绝的暴政低头,拒绝回到那块儿魂牵梦绕的家园土地;再一次,成为了拷问每一个维吾尔人灵魂的大问题。
当然,即便是在过去,并不是海外的每一个维吾尔人都能回东突厥斯坦,也不是随便那一个维吾尔人想回去就可以回东突厥斯坦的;海外维吾尔人要想回去,得先向中国政府低头妥协,以出卖自己的尊严与灵魂换得回家的权力。拒绝低头妥协的维吾尔人,要么继续高举星月蓝旗为自由奋斗,等待独立自由的梦想实现,要么只能魂归故里。
就目前的状况,回不去的维吾尔人是绝大多数,包括本人;我选择不回去,并不是我不想回去,我也非常想回去,我也希望能最后再见一面还活着的亲人,再拥抱一下那块儿生我养我的土地;但我不想低头,更不想践踏自己的尊严和灵魂;我要等到东突厥斯坦——那块儿属于我们的土地获得自由的那一刻;我要等到每一个被抓捕判刑的维吾尔无辜者获得自由和赔偿的那一刻,我要等到每一个被拆散的维吾尔家庭得以重新团聚的那一刻;我更想要等到、看到制造维吾尔种族灭绝的每一个刽子手,包括陈全国、习近平,依据国际法被正义审判的那一刻。那时,我再回去亲吻那块儿被无数维吾尔、哈萨克等突厥民族的血泪侵染,被无数维吾尔、哈萨克仁人志士鲜血染红的那块儿土地。
我拒绝向中共恐怖暴政卑躬屈膝,践踏我做人的尊严;也绝不愿意以否定我的理想、否定我走过的人生之路,换得独裁政权允许回家的恩赐。。
海外维吾尔人当中,就目前而言,回得去的是少数。回去者当中的多数维吾尔人胆小、懦弱、自私;极少数则是卑鄙无耻的民族败类。这些选择接受中国政府条件回家的维吾尔人,他们宁愿低头受辱,也不敢对暴政强加的条件说不。
据我所知,回去的维吾尔人,不仅被迫低三下四、自我践踏尊严,而且还被迫违背其加入美国国籍时的忠诚誓言,回去前在中国领事馆,及回去后在当地中国国安人员要求下,唯唯诺诺地签署了一系列的、对中国政府的保证书。
实际上,就如大家都知道的,在自2016年年底中国政府针对维吾尔人种族灭绝暴行之始起,中国政府就以极端恐怖政策,迫使几乎全部的海外维吾尔人,为避免给其在东突厥斯坦亲人带来灭顶之灾,被迫与其在国内的亲人断绝了联系;这,包括了那些从不参与任何维吾尔人政治抗争,在种族灭绝暴行发生前还能频繁往来的维吾尔人。
而今天,这些维吾尔人能得以回家,实际上,归根结底而言,是因为我们这些在海外“不识时务”的维吾尔抗争者这几年的艰难抗争。包括维吾尔自由运动倡导者、集中营幸存者;以及无数失去儿女、叔侄、父母、兄弟姐妹的维吾尔男女老少,以其大无畏的精神,走向世界各国广场街道,联合各国各界良心人士奔走呼吁,唤醒国际社会出台各种制裁中国政策之结果。
今日,这些维吾尔人能得以回家,是由那些冒死向外发出维吾尔人遭遇种族灭绝信息而人间蒸发、消失,至今不知死活的勇敢者;是由那些从黑暗牢狱中以维吾尔传统诗的语言发出求救信号的诗人、作家;和那些不惧怕抓捕判刑、甚至杀头,而勇敢地向自由亚洲电台记者发送并讲出真相的维吾尔人,是这些维吾尔人用他们的自由、生命和鲜血,为这些回家的维吾尔人,铺就了回家的路。
他们回家的路,是由那些在维吾尔种族灭绝暴行中死于集中营、监狱酷刑的维吾尔人之尸体铺成的;在那条回家的路上,散落着无数无辜死难维吾尔人的累累白骨。在乌鲁木齐机场欢迎这些回家者的亲人手里的火红色的花束,是那些在监狱、集中营死难者的血液浇灌的;在他们回家路上,仍然可以听到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维吾尔父母的哭喊,可以听到无数活生生被与父母拆散、呼喊父母温暖怀抱维吾尔孤儿的凄厉哭声。
他们回了家,但贱卖了海外维吾尔人自由运动;也贱卖了自己及其家人的尊严,贱卖了在苦难中还在为他们继续奔走呼吁呐喊的维吾尔人的尊严,贱卖了因维吾尔人苦难而为他们提供庇护的美国及其自由世界的尊严,贱卖并背弃了为获得政治庇护而在移民官前对中国暴政的愤怒控诉和对自由无限向往的表白、承诺,贱卖并背叛了加入美国国籍时的庄严誓词!
如果仔细观察回家乡维吾尔人在网络上发的视频,都在肯定地叙说着一个共同的、无可争辩的惨痛的实事;视频里,他们不停地在重复诉说着:“这是7年后、8年后、或9年后,我第一次踏上回家的路”、“这是7、8、9年后第一次见到父母亲人。”在乌鲁木齐机场的出口,在一群汉人奇怪的目视下,维吾尔父母儿女抱头痛哭的场面,再明显不过地告诉我们,和大多数维吾尔人一样,即便是这些被允许回去的维吾尔人,自2016年以后,也都和我们一样,都或多或少经历了维吾尔民族历史上最黑暗的几年。
不知道他们是否曾扪心自问,为什么,在现代交通这么发达的今天,他们在长达7、8、9年的时间里,都未被允许前往东突厥斯坦去拜访他们的父母亲人?为什么,他们又突然被选择允许回家和亲人团聚?是什么迫使中国政府允许他们回家去和父母亲人团聚?他们被允许回家的目的是什么、代价又是什么?这代价是否太过于沉重?
他们是否考虑过,那些在中国使领馆、在家乡中国国安监督下签署的中文文件,都要求他们保证什么、做什么?作为一个通过政治庇护而成为美国公民的维吾尔人,签署中国国安要求的保证文件,是否违反美国法律?如果追究起来,将承担怎样的一个后果?
在自由与极权,尊严与奴役之间,选择两头通吃;依据任何民族的道德标准,都不仅是无知者的无畏,更是违背良心的懦弱行为,虽然出于人性的本能,但仍然是对自身人格尊严的践踏和背叛。每一个脱离故土追寻自由的人士都不得不做出良心的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