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维舟 转载自:网络 原文链接
“吃得苦中苦,伺候人上人。”
“年轻的时候很穷,努力了几年终于不年轻了。”
“钱虽然没赚到,但也没白干,起码是累着了。”
“我不再是当年的穷小子,我是今年的穷小子。”
“早出晚归,财神来敲门我都不在家,我不穷谁穷。”
你可能也听过这几句“奥德彪语录”,奥德彪这位用自行车拉香蕉的非洲小哥,在中国网络上意外爆红,随即出现了许多借用他名义的“语录”——当然,那几乎可以肯定不是他本人说的,倒不如说那更像一场降神仪式:太多无名的打工人需要这样一个神灵附体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在这些自我揶揄的黑色幽默背后,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对一种对传统工作伦理的反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激励在现实面前已经失效,努力的结果没有带来什么改善——吃苦就只是吃苦,毫无意义,人们也已不再期待“勤劳”能“致富”。
另几句“毒鸡汤”也隐含着对说教、鸡汤的调侃:年轻时的开拓眼界、努力不会带来什么正向的结果,就算有结果也不是你原先想象的那样,宏大的意义在此都被消解掉了。
“趁年轻要多出来走走,以后送外卖才认识路。”
“高中玩三年,那么将苦30年。高中苦三年,那么将苦33年。”
“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坐车的就少了。”
“努力不一定被看见,但休息一定会被看见。”
既然勤劳不能致富,那么上班的规训也就没什么说服力了,延迟满足更没有必要,至少当下这一刻你得到的是真实的:
“正义都可以迟到,为什么上班就不能。”
“先苦不一定后甜,但先甜是真的甜。”
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乐趣可言,甚至也没有意义,因为人们明知不会带来什么回报,更谈不上乐在其中,却停不下来,只是在日复一日地机械重复这样的劳作:
“不是单车没有刹车片,而是生活没有暂停键。”
“我不能踩刹车,因为贫穷会追上我。”
“如果我不会被生活压弯,那生活就会把我压弯。”
“安慰别人一套一套,安慰自己总想绳子一套。”
“我并非无路可走,我还有死路一条。”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存状态?那甚至谈不上是“生活”,也没有对未来的期许,而只有当下咬牙熬过每一天才是真实可感的。实际上,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活着”,正是如此:活着不为什么,活着只是活着。只不过传统社会还有血脉延续的永生渴望,而到现在,人们连这一点也都放下了。
不要以为这只是年轻人的几句自嘲和牢骚,在我看来,这正标示出社会心态的深刻变动。“勤劳致富”原本之所以有那么强大的魔力,是因为它虽然谈不上是契约,但至少是一份有说服力的承诺,然而现在,年轻一代发现,原有的伦理期待已经落空了。
在中国社会,一旦这种伦理期待(诸如“善有善报”)在现实中落空,都会引发严重的精神危机,因为当原有的信条失效之后,在新的信条确立之前,就会出现一个真空地带,很难有什么能说服人们照常行事了。这就是马克·吐温所说的,“让你陷入困境的,并不是这个世界;真正让你陷入困境的,是这个世界并非你所想象。”
如果你还以为这只是年轻人吃不起苦、只想躺平,那就错了,这之所以构成精神危机,恰恰是因为这是新一代从自身处境出发的冷静思考。当人们意识到吃苦除了让自己痛苦之外,并未带来什么真正回报时,就会质疑那种“吃苦”哲学。这是一种基于反思的哲学转向。
在现代化进程中,这当然不是第一回出现。19世纪初的法国,正如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所说的,人们也开始意识到仅仅劳作并无价值:“如今有什么东西便宜?什么都很贵。这世上只有辛苦便宜。世上的辛苦一钱不值!”
反思都是从这种痛苦的质疑开始的,毕竟当人们发现自己原先为之努力的事情并无意义时,是很难不痛苦的。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指出,这或许是一种新的开端:
悲观主义不是一种行动方案,而且,以其极端的形式来说,它只会导向一种麻痹性的消沉。可是,如果它与犬儒主义相结合,它就提供了一种带有实践意义的观念。
确实如此,当下的“奥德彪语录”之所以流行,当然是因为它以戏谑的形式道出了打工人的感受,但其基调从根本上来说是犬儒的,乍看起来并未召唤什么抗争或行动,即便有也是消极意义上的,然而它仍然为深陷困境中的人们带来了一种实践可能:他们至少开始理解和反思自己的处境。
王朔在《我的千岁寒》中的一段话完全可以一字不差地用在这里:“我们每个人在生活里,无论过得好还是不好,但有一天,或高坐庙堂,或醉卧街头,忽然怀疑自己,怀疑这眼前的一片繁华,这怀疑就是觉悟的种子。”
觉悟当然因人而异,但有一点是明确无误的:新一代的打工人已经不那么容易受骗了,因为如果你不相信“勤劳致富”的承诺,那么就很难说服自己相信吃苦是必要的、合理的。既然忍受并不能带来预想中的成功,那么为什么要忍受?
更进一步说,“努力”常常意味着要在自我反省的基础上自我改善,不断进步,然而现在这一点也在迅速消逝,因为那个外部成功的功利目标并不取决于自我努力,有时运气甚至还更重要,那么只有能真正提供内在激励的动力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去做。
这诚然是一场精神危机,但变化也都是由危机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