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每一场出差都是离家出走

作者:竞儿和Peggy的咖啡馆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竞儿和Peggy的咖啡馆”       原文链接

最近常有朋友关心我,怎么不按时更新?是不是工作太忙了。

作为一只自律的摩羯座,每周只写一篇文章不算压力。哪怕曾经出差最密集的日子,高铁上,飞机上,候机室里,甚至出租车上,灵感来了,都不妨碍我出稿子。只是考虑到最近众所周知的原因,文宣管制森严。我想说的话不能说,不想说的话又何必说。

总结一下心态:现在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周末我缩在被窝里,笔记本电脑摊在膝盖,讲各种乱世的书摞在床头:从五胡乱华,南北战争到2008的金融危机。我醒了就看,看得心痛了就继续昏睡。出门跑步的时候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树叶撒到脸上,觉得活着真好,不那么抑郁;第二天天色阴沉,我就顿时萎靡。

12岁的果儿继承了我的好胜心。她相信只要卷赢自己,就能卷输全世界。我在床上颓如丧犬的时候,她塞着耳机奋笔刷题。她问我为何精神涣散,我说我是人间清醒。小康熙初执政,四位顾命大臣,索尼告病,直到孙女与康熙联姻才奋起帮孝庄和康熙祖孙灭了鳌拜。有的时候,慢就是快,不争是争。

她似懂非懂,摇摇头刷英语题。我说你英语千万学好,这是你这辈子看世界的眼睛。

她看世界的眼睛尚在,我跑世界的腿脚却被捆住了。

最近不少朋友发消息咨询我,在外地弹窗了怎么回北京。

大概我是他们认识的最勤快的出差狗,又必须回京履行一个当妈的责任。我的同事和朋友们的遭遇大多比我更惨。我亲吻女儿咬牙出门,两到三周就能成功归来,我却有朋友,至少在京外流落了两个半月。从夏末到立冬,穿着短袖,他从华东跑到华西,再躲去华南。终于在忍无可忍的降温里,去优衣库补足了外套和棉服。

半夜他打电话给我,大男人喝了酒,声音变得粗鲁和哽咽。在这样的控诉里,你很难想象,白天,这些谈吐不凡的人,这些新能源与科技公司的创始成员,手里握着九位数的不久即可变现的期权。他们的痛苦比普罗大众更甚——家庭与事业,他们必须选。

而在疫情管制的当下,他们没有选择权。

北京是家,因为无法见面,渐渐模糊了妻儿的容颜。

外面有事业。上下游的合作伙伴,衣食父母大客户,总要去见面总要去周旋。

北京的人一旦出去,却无法回来——这是伟大的发明,据说今年获了大奖,北京健康宝弹窗3。

“我想搬家了。”他说。我在电话这头无声地摇头。

做实业,需要现场的勘查,产线的调整,产品的测试、认可,团队的情况……这一切都无法通过远程确认。假若一座城,无法走动无法与外界交通,那么就是一座孤城。

搞不好,会变成一座空城。

抗疫三年,从第一年的恐惧,到第二年的淡然,到第三年的疲惫和愤怒。人性的底线不断被冲撞与拷问。记得2020年五一节后,新冠后第一次出差。人们还在“足不出户”的后遗症里,崭新的大兴机场门可罗雀。

这大概是我的供应商们那年迎接的第一波客人,我们坐在暮春的华南的街,晚上的风有点黏腻,我们对着砂锅粥喝酒,畅想这灾难会在夏天炎热的时候过去,仿佛一场大梦会醒。

2021年是政策最宽松的年景,那年我没有出国,飞行却超过了10万公里。那时候Omicron还没肆虐,北京健康宝还不太会弹。那年芯片缺得一塌糊涂,我们整周埋伏在华东,隔周去趟华南。上海虹桥交通枢纽记录着我们的上午、中午、下午和夜晚。我们几乎约过了虹桥的每一间咖啡馆、茶馆和饭店,采购的必备能力是画出每家芯片厂的组织架构图,并且用不同的颜色,标出决策者、影响者,我们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并对每一个料号的前道、后道代工厂和所在地如数家珍。

2022年,well,我们习惯了被弹。

每个出京的人都风萧萧兮易水寒,因为一旦出去,你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别的城市是出差,我们可能是出塞。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场棋局,归来已是天上一日,地上千年。你永远不知你这次出京,需要在外困顿几时,你带的箱子,装不装得下一次降温的秋寒。

在这场薛定谔的回京里,也并非都是缺点。人间虽然消灭了逻辑,却也消灭了阶级。这是人类社会迄今未能达成的和谐,实现在这获了大奖的“宝”里。

不论你是布衣平民,科技新贵,还是黄衣马褂……说了弹你,就会弹你。同样都是要打 12345,同样要等申诉的结果。人间平等,没有特权。

身为“开国四公主”的陶斯亮,也是因为去了一趟湖州,和八十多岁的老伴不得回京。她百思不得其解,数周无新增病例的湖州,与每日新增病例数十,三十多地高风险的北京相比,怎么反而落了下风,遭了歧视。不但健康宝弹窗,而且回京必须居家隔离。

是的,人间平等的健康宝,不跟你讲太多道理。

电话过去居委会投诉,人家说了:这是上头的规定。

至于“上头”在哪里,如何与“上头”继续讲理,人家不会说,咱也不敢问。

是的,我的确掌握着若干技巧,如何在出京后还能回来:

出京48小时内,健康宝还在迟滞中,一般不会弹。拉长到72小时,就要看运气了。所以有种办法是快去快回。但是回来后,还是免不了被弹。

如果在外地被弹窗,第一时间跑到一个7日没有病例的安全地方,当地做核酸后在12345申诉。大概率第二天可以短信收到一个链接,填写情况即解弹窗。第一时间买票返回,回京后去社区报道,大概率需要居家检测。

举个例子,我往往出差了一圈之后,回到常州上几天班,一边洗码一边申诉。等到回京,疫区的行程也差不多没了,几乎不必居家隔离。(常州真是神仙地方,整个夏天,高端酒店人满为患,真是没有疫情的繁荣!)

学校往往最有办法,用孩子管住不受控的家长。我回京后在公司附近坐完“居家监”,回家后还会被热心的家长告发学校,说某某家长经常出差,周日看到她带孩子去公园了——果然,人心最不值得考验。揭发,是人性暴露还是一种原罪?我不想猜,也最懒得去懂。

有人发圈说,一年半没有出京。我看了心中默然。

人各有命,有人可以在京城坐而论道,有人就必须深入一线。否则所有的实业兴邦,全都沦为空谈。而在觥筹交错间,曾经那些最有深度的灵魂,和最有才华的认知,对科技前沿有最深的理解,而今却用大把的时间,交换着何处不封,如何回京的心得。仔细想想,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浪费!

夏去秋来,转眼立冬。我从温润的华东归来,直面京城的凛风。

最深的渴望,不过是成为三年之前,那个曾经来去自由的人。

“荒村云野鹤,旷世自由人。

叶落惊秋水,寒极又是春。”

我依然喜爱那些,在绝望中依旧看到希望的人生态度,犹如上周因为莫须有的消息大涨的A股,犹如上周我文章里的苏轼和刘禹锡,犹如《Gone with wind》最后一段,Scarlett 面对离开的丈夫,意识到她爱他。

“Tomorrow is another day。”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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