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平 原文链接
吾友樊阳,是上海市一位中学教员。业界所知,是他带的毕业班,成绩总是拔尖。这只是他的稻粱之谋,最让他倾注心血的,是每个周末在家免费开设的“人文私塾”,给一些有兴趣来听的学生讲授文学、思想和时事,坚持了整整20年。虽然桃李满天下,却是酒好巷子深,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此番拜访,听他发了一些牢骚。他最大的困扰,是越来越多的家长,不让孩子来听他的免费课,而宁愿去上高价补习班。几天后我看到《时代周报》记者和他的对话,再一次体会到他的这种心情。
时代周报:看学生一个个走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樊阳:(提高语调)我最伤心的就是这个事!比如一个女生,她原来就喜欢追星、漫画,后来慢慢真喜欢文学了。从原来根本不读书的,变成了喜欢读书。但是高二了,中秋节时,她爸爸来了,我就知道,哦,不来了。我很失落的。因为这个孩子是有变化的,但是最后还是被现实功利拉走了。我一直经历这种打击……
回到酒店,我意绪难平,上网发了一条微博,简单说了他的事情。有些意外的是,当天就有近千人转发,数百人评论。两天后,《东方早报》就刊发了整版报道。随后是《青年时报》、《时代周报》、《南方都市报》、《中国青年报》、《潇湘晨报》、《环球时报》英文版等十多家媒体的约访。这期间我和樊阳通过两次电话,我有些失望地发现,成为媒体宠儿,他一点也不享受,抱怨说媒体写得太感人了,不大像他自己。看看十多家媒体如何描绘不同的樊阳,也是一件趣事。话虽如此,当我读到下面这一段对话时,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潸然出涕。
时代周报:当时你还没解决住房,上课地点怎么解决?
樊阳:就一群人坐在复旦大学的一个花园里。那个花园叫曦园,冬天很冷,我们都穿着滑雪衫。春天,我们有个女学生还去摇梨花树,弄得满头都是。有时候有些人会注目的,我就声音放低一点。
时代周报:在曦园讲多久?
樊阳:3年时间。买了房子后,周末就把儿子送到外婆家,在儿子卧室讲课。学生们来了就席地而坐。
这让我想到两个情景。几年前我去山西平遥,在文庙看到了一幅浮雕,题为《杏坛设教》,描绘孔子讲学的故事。我伫立良久,遥想春秋乱世,荒郊野岭,孔子携弟子席地而坐,诵诗读书,弦歌鼓琴,这是何等的伟业!把这种有教无类、浴沂舞雩的讲学当作科举的源头,又是何等的谬误!
后来我去印度旅游,参观鹿野苑,再一次感受到这样的震撼。相传释迦牟尼在菩提伽耶觉悟成佛后,西行二百公里,来到鹿野苑,于菩提树下,向五位侍者讲授佛法。五位侍者有所证悟,旋即披上袈裟,成为世界上最早的佛教僧侣。这就是佛教史上的“初转法轮”。
鹿野苑讲经,长平 拍摄
我们到时,夕阳初下,落霞满天。那棵古老的菩提树下,仍然坐了一众信徒,听一位僧人讲佛论道。尽管游人如织,此地一片寂然,唯有娓娓教诲,穿越时空而来。虽然言语阻隔,但我仍然席地坐下,倾听半晌。
我把这两个场景的照片找了出来,发给樊阳,除了表达我的敬意之外,也是想要对他说,其实孔子和释迦牟尼的讲学也并不神秘——只要我们想要分享知识,哪儿都是杏坛;只要我们想要学习,哪儿都是鹿野苑。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