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少镭 转载自:后代聊斋
网上有个热议:那么多前赴后继的老虎,他们到底是当官前就坏,还是当官后才变坏的?如果是当官前就坏,他们是怎么当官的?如果都是当官后才变坏的,那说明什么?
评论家们可以长篇大论,这里只想用两个互有关联的故事来抛砖引玉。
故事都来自清代沈起凤《谐铎》。第一个叫《老僧辨奸》,主角是大奸臣严嵩。
严嵩还没当官的时候,跟王敏斋同在菩提寺东院读书。某日,两人一起读《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传,读到樊于期自杀时,严嵩说:“这人也太傻了,还不知道事能不能成,动不动就拿自己项上人头当儿戏。”说着忍不住笑起来。王敏斋说:“烈士复仇,死亦无憾,这份志气,太值得哀悼了。”说着便哭起来。
再读到易水送行时,严嵩又大笑起来:“明知一去不返,还是坚持派他去,太子丹真的又蠢又坏。”王敏斋又大哭起来,说:“壮士一去,风也萧瑟,水也呜咽,良朋知己击筑高歌,生离死别,一千多年过去,还能感觉到余痛!”
接下去,秦庭之上图穷匕见,一击不中,荆轲被嬴政反杀,靠铜柱坐着,大骂嬴政。严嵩更是笑的难以自抑,边笑边说:“什么刺客,真是不中用,两人绕着柱子跑的时候都杀不了嬴政,最能只能靠嘴炮。”王敏斋则哭到泪湿衣衫,说:“士为知己者死,至死也有杀气。一击中铜柱,杀不死嬴政,也足够把他吓个半死!”
两人各抒胸臆,一时之间,笑声、哭声满寺院。一个围观了整个过程的老和尚,叹了口气说:“读荆轲传读哭的,乃人之常情;读笑的,真是深不可测。二十年后,那些忠臣义士,没有一个逃得了。”
果然,后来王敏斋任中牟县令,政绩、官声不错;而严嵩因为青词(祭天文)写得好,得嘉靖赏识,平步青云,专权误国,陷害忠良,竟成为有明一代第一大奸臣。那位老和尚能预见未来,却不能出手拯救未来,难道这就是佛法所说的“定劫”吗?
故事讲完,作者沈起凤评论:古人有“愚忠愚孝”的提法,实在太有意思了,它也可以理解为,智商不高者,才会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忠和孝;你看古代那些乱臣贼子,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所以,对于士人来说,道德比才华更重要。
听起来颇有道理,因为皇权世袭制,历史上低智帝王多的是,但因为晋升门槛高,乱世立战功的武将不算,文臣中,只有智商极高者,才有资格、有条件能专权误国。智商普通,只会读死书的,如王敏斋之流,撑死了也就当个郡县地方官。
那么,为什么读荆轲传读哭,只是庸才,而读得大笑的,却是“聪明绝顶人”?
这事本号已有另一篇文章分析过,首先,嬴政固然该杀,但太子丹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策划刺秦的动机,《刺客列传》中写得明白,并不是为国为民,而是他在秦为质时被嬴政羞辱过,他想报此私仇。而荆轲答应替他去刺秦,也是为了报答太子丹对他的“知遇之恩”。以秦庭之森严如虎穴,荆轲之勇自不待言,但他的刺秦动机,也没什么“大义”可言。
所以,千百年来,质疑的声音从没断过。
苏东坡在《和陶咏荆轲》诗中说:“太子不少忍,顾非万人英……胡为弃成谋,托国此狂生。荆轲不足说,田子老可惊。燕赵多奇士,惜哉亦虚名。”
朱熹在《楚辞后语》中说:“轲匹夫之勇,其事无足言。”
最狠的还是司马光:
荆轲怀其豢养之私,不顾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不亦愚乎!故扬子论之,以要离为蛛蝥之靡,聂政为壮士之靡,荆轲为刺客之靡,皆不可谓之义。又曰:“荆轲,君子盗诸!”善哉!(《资治通鉴·秦纪二》)
说他不过是太子丹豢养的死士,想用一把匕首强燕弱秦,太蠢了。所以西汉扬雄评论说,要离、聂政、荆轲这些刺客的行为,都跟“义”字不沾边。站在君子的立场看来,荆轲不过是个强盗。
明朝读书人严嵩,不可能没读过苏轼、朱熹、司马光这几位前辈宗师的文章;他针对荆轲所发的议论,也不见得有多独到,多高明,最多,只能看出他很功利、很理性。这样的人,成为治国良臣或误国奸臣,都有可能。
退一步说,就算严嵩真的“聪明绝顶”,这也不是他后来成为“明代奸邪之冠”的充分条件,最多只是一个必要条件,因为那时候,真的是有才才能当官的,并不像某些特殊历史时期,既坏又蠢才能当官。至少,严嵩是书法大家,青词写得一流,虽然这些都是“无用之用”,但人家功底摆在那儿,不像当代某些国学大师,吐出来的都是狗屁不通的文字。
所以,说“老僧预知之,而不能救”,不过是剧情需要。“古之乱臣贼子,皆聪明绝顶人也”就算是事实,也不能反推“凡聪明绝顶人,皆会成为乱臣贼子”,否则,扬雄、苏东坡、朱熹、司马光这几位,就该是另一副面孔了。
那么,作者最后的结论“是故,士不重才而重德”就是正确的了?
不急。同样在《谐铎》中,作者又用另一个故事推翻了这句话。
故事叫主角叫赵蓉江,未中举时,在东城一户姓陆人家教私塾。当时陆家之主去世,遗一子七岁,聘赵蓉江教他。
某夜,赵正秉烛读书,忽传来一阵敲门声。门一打开,一个妇人便走了进来——原来是新寡主妇。赵问何事,主妇含羞坦言,夫君去世多日,长夜孤枕难眠,今夕风月无边,愿向先生自荐枕席,共度良宵。
赵凛然正色道,妇人就该重视名节,士子也绝不苟且,请自尊自爱,赶紧回去,不然,人言可畏。
话说到这份上,主妇还是站着不走。赵蓉江一把将她推出,她转身又想进来。赵蓉江赶紧关门,主妇想伸手阻拦,赵用力过猛,主妇两个手指被夹在门缝里,惨叫一声。赵下意识把门打开,主妇脱手而去。
回到自己卧室,关上门,十指连心,把主妇痛醒,心想自己是名门寡妇,为什么会干出如此下贱之事,既痛又羞且悔,辗转难眠,索性起床,找了把刀,一狠心,就把那被夹伤的两指剁下,鲜血迸射,当即痛晕过去。等到醒来,也不敢喊人,忍痛捡起两指,用石灰拌上,再用布条层层包裹,锁进一个盒子里。
这些事赵蓉江都不知道,翌日,他自己即卷铺盖走人。
赵离开后,陆家应该还有再找其他塾师。总之,陆子长大后,考中进士,进京后成为某部委官员,心想其母守寡多年,殊不容易,便上表向朝廷申请表彰其母之节义(立个贞节牌坊之类)。好巧不巧,这时候赵蓉江也已是朝廷高官,旌表之事,也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他当然是知道陆氏之子的,看到他为母请旌,心想你妈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可太清楚了,于是拒绝了他的申请。
陆子一次又一次申请,都被赵蓉江驳回。百思不解,心想请旌这样的小事,一般都是百分百批的,会不会是我家当年拖欠赵老师的工资,他才故意刁难?回到家,便将此事告诉其母。其母笑了,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说着拿出一盒子,交给其子,说你把这个给你老师送去,会有结果的。
陆子不明就里,但还是听母亲的话,把盒子拿去给赵蓉江。赵也一头雾水,开始还以为陆家要贿赂他,打开盒子一看,里面两根断指,拌在石灰里,缩水严重,但灰土里隐隐还有血斑。想起那天晚上,顿时明白了,第二天即在陆氏的请旌表上批复:同意。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不外两个主题:赵蓉江之凛然不苟,陆氏妇之幡然悔悟,共同谱写了一阕好家风。
现在问题来了,赵蓉江这事,跟今天的主题有什么关系?
只要说他的名字,就知道有什么关系了——赵蓉江,其实就是赵文华,蓉江是他的号。
赵文华,严嵩奸党No.1,《明史·奸臣传》载,赵文华也是因为有才,被严嵩看中而提拔的。识时务的他,立刻认严嵩为义父。严嵩知道自己作恶过多,得有亲信当通政使(负责向皇帝呈转奏章、引见臣民之言),于是就任命赵文华为通政使,看到有弹劾严嵩的奏章,就先扣下来。名为严嵩义子,实为严嵩义犬。
嘉靖三十四年,赵文华任工部侍郎,巡视东南防倭事宜。也就是在此期间,他恶行累累:勾结胡宗宪,诬陷、害死抗倭有功的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等良将,致使总督周珫、杨宜等被罢职,导致东南沿海倭寇日盛。赵文华却以败报胜,被瞎了眼的嘉靖升为工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总督江南、浙东军事。最后,赵文华因日益骄纵而失宠,又因建正阳门不得力,被嘉靖撤职,一落千丈,郁郁而死。死后,又被揭出在职期间曾侵吞军饷十万四千石,累及其子其家,永世不得翻身。
如此“乱臣贼子”,未得志时,德才双馨,半夜都能大义凛然峻拒年轻寡妇的主动献身。所以你说,“士不重才而重德”有用吗?
《两指题旌》最后,沈起凤评论的风向,转向了“不可因贤者而护其短,不可因不肖者而没其长”,也就是所谓“人要一分为二地看”。还提到大奸大恶如曹操、秦桧,也有爱才、向上的一面;“明代奸邪之冠”严嵩,十年寒窗时,其志向、情操,也跟其他读书人无两样,不外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至于年轻时才华、道德感都爆棚的赵文华,为什么会“终入奸党”?这其实跟严嵩会成为“奸邪之冠”一样,沈起凤给出另一个答案:“处贫贱易,处富贵难……热中之念害之也。”
热中,即热衷。热衷什么?
当然是权力。
换成另一句名言,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尝过权力的滋味”。
可见,一个人是否会成为“乱臣贼子”,跟智商、道德无关。
关键还得看,权力向谁负责,以及,受不受监督。
严嵩只向嘉靖负责,他只要忽悠好嘉靖,就可以胡作非为;赵文华只需向严嵩负责,甘当他的“义犬”,就能充分享受权力带来的种种好处——什么样的土壤,就会结出什么样的奸党。
2024-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