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立平 转载自：孙立平社会观察
【这是2019年3月9日《孙立平课堂》中一个音频节目的文字整理稿。今天重发当然是其来有自。最近，塔利班卷土重来，是人们关心和热议的话题。塔利班重掌政权后会不会洗心革面？现在当然不能下断语，但绝大多数人抱一种怀疑和警惕的态度。但在这时候，有三件发生在我们国内的事情，特别值得人们注意。第一，在塔利班还没有做任何表示之时，网上对塔利班的胜利就已经是一片欢呼之声。第二，一位阿富汗在华留学生，尽管对中国很友好，包括在去年疫情期间在阿富汗国内收集口罩运往中国，但他在自媒体上的反塔利班言论，居然遭到中国一些网民的围攻和谩骂。第三，近几天居然出现赞美塔利班，甚至赞美拉登，赞美恐怖主义的声音。如果说前两件事是基于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个虽然有问题但多少还有点逻辑的思维，最后一件事则是完全彻底地站在了反文明一边。
前几天我曾经写过一篇《看塔利班，我们也许只需要一种鼠目寸光》，提出要用一种短链条视野和短链条正义的角度来看塔利班重掌政权这件事。也就是说，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要基于最基本的人性，基于文明与野蛮的最基本分野，来做出我们的判断。否则，这个社会很可能犹如无根的飘萍，轻易被忽悠到不知何方】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文明的演进是沿着人性的攀爬。
但是一说到人性，这问题又来了，有人又来搅和，说什么叫人性？不同的人对于人性有完全不同的说法，而且，人性当中可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究竟什么是人性？在这里我不想对做一个学术性的定义。我这么来界定人性的概念：假如说，有人骂你，说你这个人没有人性。我问你，这时候你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会不会生气？如果会生气，那是为什么呢？因为你觉得人性是一个好东西，说你没有人性，就是说你没有这些好的东西，和一个动物差不多，和一个畜生差不多。这说明，说明什么是人性，你心里是清清楚楚的。我这里所说的人性，就是你这时心里理解的人性。换句话说，所谓人性，就是和兽性、和动物性相对应的，人类的那些好的属性和特质。换句话说，人性这个概念与人的本性概念是不同的，人性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
许多朋友都知道，最近这几年，我曾经很多次谈到人性的问题，因为在这当中。其实有一种深深的忧虑（这种忧虑，在最近一两年经过一系列事情之后，更进一步地加深了。说明，这次改写时增加的内容，我用蓝色字体放在括号中）。也就是说，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很复杂的世界，这个复杂的世界又在发生非常重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些事情我们可能一时之间有点辨不清是非，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的一个最基本的看法就是说，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妨退一步，回到最基本的人性上来，站在最基本的人性的角度来思考，什么东西是好的、什么东西是不好的；什么东西是对的、什么东西是错的。即使是这样，当然也不见得说你每一次的思考或者选择都是对的，但从概率上来说，犯错的机率会小一些。而且，这样也可以使我们能够挣脱一些混淆是非的诡辩。
比如说，关于自由的问题。人类需要不需要自由？从理论上说，可能有很多分歧，有人可能把水搅得很混。一说到这样的问题，有人就会说，自由也不是绝对的，自由也是有条件的。其实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只要是基于最基本的人性，是非和答案是非常清楚的。假如说你把他放到监狱当中，然后你问，说自由是好东西么，想要自由么，然后你再问他，说咱们现在讨论一下需要不需要自由的问题，讨论一下自由是不是绝对的、自由是不是有条件的问题。你看他会是什么感觉，是什么反应。这时候，那些看起来云山雾罩的问题，其实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我说，一些看起来所谓的很复杂、高深莫测的问题，你只要把它放到人性的最基本层面，其实是一清二楚、简简单单的。
那么，人性的问题，为什么有时候会模糊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往往用大道理、用大是大非来模糊最基本的问题。比如说，在那个年代，学生斗争甚至殴打老师；父子之间、亲人之间，互相划清界限、断绝关系；同事、朋友之间互相检举、揭发、告密，他们为什么能够做得理直气壮？因为他们至少表面上的理由是，他们是有着大道理的，是一种很高尚的政治觉悟。而这种政治觉悟与那些所谓人性相比的话，是要压倒一切的。所以我一直在想，什么叫文明？什么叫野蛮？实际上这个文明和野蛮的分野，这样一个坐标，与人性是分不开的。或者说，我们可以把文明理解为是沿着人性的一种艰难的攀爬。
说到这呢，我想到刚刚看到的一篇文章，想到这篇文章讲的一个故事，其实这个故事很多人也都知道。这是齐桓公与当时的三个宠臣的故事。这三个宠臣，一个叫公子开方，一个叫竖刁，一个叫易牙。
开方是魏国的一个公子，他放弃了魏国公子的地位，来服侍齐桓公，甚至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回去奔丧，而是留在了齐国陪齐桓公。所以，齐桓公说，开方爱我胜过爱他的亲爹。竖刁，他的故事是这样的，他本来也是一个贵族家的孩子，从小就被送到宫里来服侍齐桓公，后来，他长大了。被接回到了家里，但他非常怀念宫里的生活，于是，就趁着大人不在家的机会，自己拿着剪刀把自己的小鸡鸡给剪下来喂狗了，然后重新回到宫里来伺服齐桓公。齐桓公说，这孩子爱我胜过爱他自己啊。
最后这个故事，大家就更熟悉了。他叫易牙，是一个厨师，有一天，他做了一个烹乳猪给齐桓公吃，齐桓公顺口就说了一句，乳猪这么好吃，不知道婴儿肉有没有这么好吃。在齐桓公说这话之后的第二天，易牙就真的烹了一个婴儿来给齐桓公吃，这个婴儿就是他自己的儿子。齐桓公是不是吃了这个婴儿我不知道，但是他说他觉得很受感动，易牙为了自己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儿子给杀了。
这几件事情，令齐桓公对这三个宠臣宠爱有加。当时的宰相叫管仲，这管仲就跟齐桓公说，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得离他们远一点。他说为什么呢，你可以想，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忍心杀掉，那对别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另一个，他自己的身体他都不在乎，他会在乎别人么？还有一个，父母他都可以抛弃，那还有什么人他不能抛弃的？当时齐桓公听了管仲的话，把这三个人赶走了。但是在管仲死后，齐桓公又把这几个人招了回来。到了齐桓公晚年，生病的时候，当时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太子的位置明争暗斗，这三个宠臣就加入了这场争斗。根据史书记载，最后这个易牙和竖刁就将齐桓公关在了后宫，将他活活饿死了，当然了，齐桓公觉得悔不该当初。
我为什么要重提这个故事呢？我是想说，我们千万不要默认、放纵甚至鼓励人们做那些违背最基本人性的事情。有时候，表面上看起来，那种违反人性的事情，好像还很动人，还显得很高尚，但事实上，当一个社会总是鼓励人们做这些违反最基本人性的、所谓高尚的事情的时候，这个社会就很有可能会走偏了。所以，我这里强调的是，文明的进步、文明的演化，是沿着人性艰难攀爬的一个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