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unCoVer疫中人 转载自:unCoVer疫中人
对春晚早已失去信心的我,这几年几乎是抱着“它究竟能有多烂”的心态进行选择性观看。结果运气非凡,总是在有限的观赏时间内碰上扎堆的槽点。其它的不管,就拿小品段子来说吧,有的拙劣得让人无语凝噎,有的粗暴得直戳痛点,还有的则是日常歧视在全世界人民面前的灾难性展示。
我以为经过千锤百炼,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但昨晚的春晚让我意识到我错了。我想,人不能稀里糊涂地被虐千万遍。为自己,也为了有类似感受的观众朋友们,我决定列出若干记忆犹新的“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同时附上“倒吸一口凉气”指数,供大家参考批评。
注:指数星级纯属主观评判,无严谨标准,更与本文发布平台无关。
“单身是狗”
倒吸一口凉气指数:三星
昨晚的小品《每逢佳节被催婚》中,爸妈说起女儿的单身情况十分担忧,开始做对联。爸爸说完“来年闺女二十九,赶紧找个男朋友”,张凯丽饰演的万茜妈妈来了一句横批:
“单身是狗”。
台下观众鼓掌叫好。
当时只有我和我表哥在看电视,我很担心他扭头对我意味深长地笑。幸好他没这么做(也许使电视机前的亿万单身儿女感到局促不安,正是创作者和导演想要实现的效果)。我心里是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过的:我们自嘲“单身狗”是一回事,当着全国人民的面被嘲笑“单身是狗”就是另一码事了。单身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民政部数据显示,2018年我国的单身成年人口高达2.4亿人。敢情我们国家这么多狗呢?怎么也不想想为什么单身率这么高呢?如果不婚趋势难以避免,是不是应该想想单身人士的权益和需求,而不是以这种方式嘲笑、贬低单身人士呢?
对万茜的爱也不能阻止我对这个小品的鄙视了。
“那也不能整个气囊啊!”
倒吸一口凉气指数:五星
同样是在小品《每逢佳节被催婚》中,万茜回家坐下不久,发小龙龙在万茜爸爸(张国强饰)的邀请下来到家中做客。张国强评价龙龙心地善良、对万茜好,张凯丽则不能接受龙龙长得胖,说:“那也不能整个气囊回来啊!”
用非人化的比喻对一个人基于外貌进行贬低,明明是刻薄又没有品位的语言暴力,笑点在哪里???
我们身边对“胖”的恶意已经很多了。那些肥胖人士,或者根本不胖但受到体型困扰的人,听到了这句话该作何反应?如果有人看了节目,以为嘲笑体型偏胖这件事很正常,更用这样的方式去对待身边的人,可能造成怎样的伤害和霸凌?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是被主流价值观所声称提倡的,为什么每次到了身材肥胖者这里,这种价值观就陡然失效了呢?似乎嘲笑胖人,成了一种无伤大雅的“恶趣味”?
小品中万茜刚出来的时候说“结婚有啥好的”,我还以为她要立住乘风破浪三观正的人设。结果她对龙龙说:“你怎么还没瘦下来?还没找到女朋友?”这跟她爸妈有什么区别?
而被“恶趣味”者本人,通常无法表现出任何愤怒、反抗——龙龙被叫作安全气囊,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对张凯丽说“阿姨,你当着我的面直接骂吧!我习惯了”。甚至下一句马上说“虽然我丑,但叔叔也没比我强到哪儿去”,似乎是用同样评判美丑的逻辑把另外一个人也拉下水。在这里,恶意被消减了。丑的鄙视链被描绘为理所当然的——受害者都说没事了,观众们就不要玻璃心了!
这种互相伤害,无疑是对外貌歧视的不断固化和再生产。
还有一点,肉体的美好似乎总跟品行的美好捆绑在一起。在《催婚》中,万茜的男友任嘉伦不仅人帅歌甜,还是一个温柔体贴品德高尚的扶贫干部。
反之,外形跟主流审美偏差较远的人,其它方面似乎也是经不起推敲的。《催婚》中的龙龙因为胖被嫌弃“呆头呆脑”,被调侃“你这姿色,优秀这两个字过分了吧”;而“胰岛素”台词暗示龙龙因为吃太多糖得了糖尿病。将胖与呆、傻、不健康划上等号——这种对胖的污名反过来给对其不友善的言论提供了某种合法性。
身高之于潘长江、体重之于贾玲,是国人皆知的梗。这类梗之所以屡试不爽,恰恰是因为个子矮(尤其是男性)和个头胖(尤其是女性)不符合社会期待,这种错位和超出常规制造了某种意想不到的“笑果”。而笑声消解了贬损性言论的残忍和不公。
面对换汤不换药的外貌偏见,被调侃对象在舞台上似乎无一例外地以自嘲的方式接受了调侃,甚至用自黑的方式让调侃更进一步。
在“丑角”自贬这方面,喜剧女演员们可能比男性同行牺牲更多。贾玲第一次上春晚后接受央视节目采访时讲到,当时好多人都骂她,认为女孩子怎么在台上“疯疯癫癫”。但反讽的是,正是这种放飞自我成就了贾玲的喜剧形象,为此她甚至不敢变瘦,怕观众觉得她瘦了就没有喜感了。
在最新一季奇葩说节目中,脱口秀演员、选手小鹿讲到了观众对男性和女性喜剧演员的区别对待。很多时候,男性喜剧演员的自嘲被观众认为是有吸引力的,但女性喜剧演员自嘲却是真正的自毁形象。
比外貌歧视更令人咂舌的,是对身心障碍者的无意识歧视。在2013年的江苏卫视春晚小品《有钱了》中,“小偷”宋小宝实际上是一名没有被发现的精神障碍者,这是整个剧本成立的基础。赵本山抖的最大包袱不是别的,正是他打开宋小宝证件的那一瞬间——原来是他是精神病院来的,怪不得他言行怪诞疯癫,原来都是因为他“有病”!
这样的设计不仅投射也固化了人们对精神疾病的偏见。
多年前赵本山、范伟和高秀敏表演的经典小品《卖拐》中,范伟的“瘸腿”扮相早就引发过争议。或许这样的设计无心冒犯残障人士,但试想如果自己或家人有腿脚不便的,你真的笑得出来?
“爷们不得有自己的事业?
不得给你们女的买个包?”
倒吸一口凉气指数:四星
在今年央视春晚的另一个小品《开往春天的列车》中,贾冰扮演一名坚守工作岗位的高铁乘务员,倪妮的角色则是因不满两人聚少离多而提出分手的前女友。倪妮质问贾冰为何不能理解她的不满,贾冰反问:“你哭了吗?每次你不都直接动手吗?每次不都是我哭吗?”表示倪妮才是两人关系中暴力的那一个。
是对女性受到的家暴多么熟视无睹,才会有这样歪曲现实的台词啊?
在这里女性并没有被刻画成弱者。强势、不讲理的“母老虎”无疑是主流文化产品中另一个惯用的女性印象。这在贾冰把卸了妆的倪妮比作“伏地魔”这样一个反派的言语中,亦得到暗示。
在贾冰维护另外一个男性角色忘记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性别刻板印象再次体现得淋漓尽致。“大老爷们不得有自己的事业啊?不得挣钱啊?”贾冰说。“挣那么多钱干啥啊?”倪妮反问。“那不得给你们女的买包啊?”
我说,男的拼命赚钱,赚了给女的拼命花——这梗早烂了好吗!来自埃森哲2019年的研究报告显示,传统消费认知中的性别框定已经过时。购物时优先选择名牌的男性比例(48%)高于女性(44%),认为“月光族”并无不妥的男性(28%)也多于女性(25%)。
即便如此,文艺作品仍乐于将女性塑造为买买买的拜金形象。这跟热衷于制造消费噱头的商家不谋而合。有没有想过,正是长久以来社会文化对女性特质“不理性”、“缺乏主见”的建构,以及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遭受的困境,导致其购物欲被不断制造和放大?
再说,倪妮一个空姐,她要买包不能自己买吗?非得要你满足她“小傲娇”?你不是还嫌弃人家“伏地魔”吗?咋能那么迷之自信呢?
同样是讲述男性工作人员坚守岗位的故事,三年前的山东卫视春晚小品《海的誓言》也曾遭到猛烈抨击。节目中一名海上救捞队队员比较娶妻与雇保姆的花销:“我跟我老婆从订婚到结婚,总共花了四万块钱”,相当于“花四万块钱买了她21900天,平均一天才合1.826元,一天不到两块钱”。
后来山东卫视不得不通过官方微博致歉称,“相关台词系对‘金钱衡量爱情’价值观进行反讽,并无侮辱、歧视女性意图。”此回应有多少说服力,相信网民们自有认定。毕竟,这样物化女性的台词可以过审,本就表明性别歧视已经成为集体无意识,无法被轻易辨认出来。
而且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大义凛然舍小家、为大家的总是男的,女性永远是那个(至少在最初)蛮不讲理的、在经过一系列折腾之后才觉悟提高的角色?
影片《我和我的家乡》中,《神笔马亮》单元也隐含着这种男—女对照与大家/国家—小家对照的同构。马亮(沈腾饰)放弃去俄罗斯搞艺术深造的梦想,转而去家乡当村干部,开发旅游经济;而因为怕妻子(马丽饰)不理解,他串通身边所有人,对她隐瞒了这一事实。故事的绝大部分将秋霞塑造为阻挠丈夫成就事业的假想敌。最终事情败露,秋霞先是愤怒,但后来了解到马良奉献基层的情怀之后,转变为支持丈夫、崇拜丈夫的娇妻。还是老路子。
“你们家老太太不隔音呐”
倒吸一口凉气指数:三星
相声作品《年三十的歌》中,岳云鹏自白第一次听春晚歌曲是在娘胎里的时候,负责捧哏的孙越停顿了一下,还特地多问了一句:“在哪里?”——“娘胎里!”——接着孙越捧哏说:“哦,你们家老太太不隔音呐?”
后来岳云鹏又唱了一首早于他出生年份的歌曲,孙越问他怎么听过这首歌,他回道:“我妈不隔音呢”,然后是台下(也许是托儿)的尖叫掌声大笑。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理解到其中的笑点,我不仅觉得不好笑,我还觉得很不舒服,我觉得这俩大老爷们在那想象怀孕女性的肚皮,显得非常猥琐。对我来说,一个人的身体是非常私人的,我可以接受自己对于自己身体的评价,但是如果别人对我的身体进行评价甚至调侃,我只会感觉到羞耻。
一个女性从出生到成长再到怀孕生子,几乎每个阶段都不可避免受到身体羞辱——“怎么这么黑”,“大腿太粗了吧”,“胸平得像飞机场”,“胸大无脑”,“怀孕以后变那么胖是你没注重身材管理”……而在春晚大舞台上的节目里,这样的羞辱——对,就算是亲儿子对亲妈的调侃我也觉得是羞辱——更是在相声演员故意的顿挫中得到了放大和鼓励,孕育生命的母体不再是一个有情感的生命体,而是受到矮化和俗化,成了只具“隔音”功能的肚皮。
涂黑脸
倒吸一口凉气指数:满天星!
昨晚我并没有从头看春晚,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特意找来视频看重播。我的天,一开场就震惊了。
如果非要在春晚舞台开头就莫名其妙搞个《非洲歌舞》,至少也可以找非洲演员来跳舞吧?愣是要让把不是非洲人的脸涂黑???是忘了三年前一个小品引发的外交灾难吗?
2018年的春晚,最让人咤舌的莫过于小品《同喜同乐》。一名中国女演员扮成“非洲大妈”,把皮肤涂黑,垫上夸张的假胸假臀,操着一口不知哪儿学的蹩脚口音,身边还有一只猴子。
从舞台到造型到情节,《同喜同乐》的设计无一不反映出对非洲充满偏见的文化想象。而这绝不仅仅是无心之过。它将非洲描绘成未经开化的原始大陆,将肯尼亚母女和广大非洲人民刻画成对中国感恩戴德、无限向往(“我想去中国留学”“我爱中国!”),而郑恺作为铁路培训人员,则是一副备受追捧的成功人士援建者形象。“中非一家亲”的背后,是先进—落后、现代—原始的二元对立。
同时,这一小品也体现出对种族主义的无知和无视。“涂黑脸”(Blackface)指的是由非黑人演员扮装成黑人的做法,它随着黑脸滑稽剧(blackface minstrelsy)的流行而进入美国文化主流,与奴隶制和种族隔离劣迹斑斑的历史相勾连——那时白人演员通过扮黑脸的表演,投射出对黑人淫秽、懒惰、廉价、低俗的想像。因此黑脸是种族主义意味极强、极具冒犯性的。
倒吸一大堆凉气后,
我想说······
早在2015年,一份“紧急会诊报告”就统计出春晚的44处歧视,而一个喊出“春晚有毒”的网上联署行动四个小时征集到1000多人签名。之后每当春晚节目涉及对某一群体的矮化、歧视,也都有许多网友批评抵制。我就不明白,不是没有被指出错误,有的歉都道过许多次了,怎么能屡错屡犯、越错越勇呢?
我不奢求春晚好看,但是底线是应该坚守的吧?作为有底线的观众,让我们一起对这种屡教不改的歧视现象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