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雅丽 转载自:极昼工作室
黝黑皲裂的皮肤,硕大的指关节托着消瘦的下巴,空洞的目光,在王子怡的镜头中,川南青年民工的形象令人难忘。
在第七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中,王子怡的作品《劳动力市场》获得提名。王子怡曾是一名中学教师,2007年起,他持续拍摄攀枝花劳动力市场,记录了大量到此寻找生计的下岗工人、大凉山的彝族人和周边乡县的农民。他们吃着烤洋芋,住着3元一晚的旅店,每日靠双手的力气做工度日。
四川是全国社会劳动力最多的内陆大省,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大规模出川务工,吃苦耐劳,朴实乐观成为了他们的集体形象。攀枝花位于川南,是许多少数民族的聚居地。王子怡记得,2009年左右,这片狭小的广场上曾挤满上千人,他们的等待通常没有回应。2013年后,在中西部人口回流等趋势影响下,劳务市场渐渐清冷,一铺难求的“三元旅店”也倒闭了。
在长达近十年的拍摄过程中,王子怡经历了四川攀枝花劳动力市场的拥挤与萧索。
以下是王子怡的自述:
矿泉水是奢侈品
现在人散了,没法拍了。
上次去攀枝花渡口大桥劳务市场时,我只转了一圈,叹口气就走了。负二层那十几家职介所原来特别火爆,现在都快停业了。广场边上零星地站一些年纪大的劳工,看上去(无精打采),也是没什么指望的样子。我挂着相机过去,他们就都警惕起来。
这个劳务市场被楼梯连接成三层,顶层广场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下面两层有职介所,饭店,旅馆,还有长途汽车临时站点。它紧靠着渡口大桥,在一个五路岔口的交通要道上,与攀钢的厂区对望。
2009年我来这里拍摄时,数千劳工挤满了广场的空地。凉山的彝族人和攀枝花周边村镇上的农民,攀钢下了岗的工人,都来这里找工作,讨生活。
四五点钟的时候,人群陆续散去。经济富裕点的,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条件不好的,会被带到旁边山坡上的旅店里,睡大通铺,三块钱一晚;再没钱的,就到桥下面,展开铺盖睡。
我在当地的一所高中教政治,没课时就来这里拍摄,每周少则两次,多则四五次。直到镜头里出现的人越来越少。
“像把饵料投进池里”
在这里,每个人都寄希望于自己的双手,靠力气谋生。但多数时间里,他们只能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等待。
我能见到招工老板的次数极少。那辆载着老板的面包车在广场旁的马路边停下,只用喊一句,“八个人!”工人们就像鱼群一样涌过去,像把饵料投进池里。
幸运的人被挑走,剩下的继续把手叉在胸前,开始下一天的等待。也有运气特别好的,被老板选上,送到新疆等比较远的工厂里,一天给两百,长年不回来。人们都羡慕这种活儿,稳定,不用愁明天。
在这个广场上,待遇相对可观的,是有技术又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年纪稍大的,往往只能去下蛮力,活儿累,钱少。十几岁的孩子也有很多,胳膊还细细的,眼神怯怯的,多数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蹲在角落里,照一面就看不见了。
在距离渡口大桥劳务市场几站的地方,是竹湖园劳务市场。那里的打工者更年轻,女孩们可以进城做家政,小伙子们去做餐饮,比体力活轻松一些。彝族的女人们最弱势,她们没有技能,打扮也不时髦,只能去背水泥。
攀钢的下岗工人在这里待得最久。他们成群结队,大着嗓门扎堆摆龙门阵,天热的时候,敞开劳保服,露出肚皮。他们要么聊昨晚又只用一碗面的价格“快活”了,要么聊哪个运气好的,又找到了二百一天的活儿,没有人聊起自己的家庭和对明天的担忧。关于生活的艰难,他们心照不宣。
山里来的彝族人很好辨认,他们习惯蹲着,缩起肩膀,惶恐地打量四周。他们多数穿着廉价西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去做体力活时,那件仅有的西装很快被油漆泼满。
在这片广场上,无论男女老少、彝族还是汉族,都像是等待被挑选的商品。
遇见罗英
遇见罗英的那个中午,我的镜头里第一次出现这些劳工的身影。
2007年冬天,我在街上碰见了八个彝族女人,她们迎面过来,有老有少,个个身后都背了个背篓,有半米高。最年长的那个,擤了把鼻涕,差点甩到我身上。就是这一把鼻涕,引起了我的注意。
罗英吸引了我。她在中间年纪最小,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全是雀斑,我以为起码有二十多了,结果一问,才15岁,跟我课堂上的学生们差不多大。
她们停在一辆卡车前面,用砖土装满身后那只巨大的背篓,一趟一趟地背,两个小时才把卡车装完。中间,有三个人被砖块割伤,有一个口子很大,需要缝针。她们翻出来准备好的旧衣服,扯下一条就往上裹,动作熟练。干完这一趟,八个人分一百块工钱,没人舍得去医院。我跑去买了双氧水和纱布,那纱布裹在她脚上,白得扎眼。
隔了几天,找了四趟,我才打听到罗英家。站在那个废弃的防空洞前,我不禁疑惑,这地方真的可以住人?
一条细细的地下水沟从洞里伸出来,洞口钉了一排木头,那就是门。罗英一家三口住在里面,房租一个月200块。收租人在洞口扯了条电线,是这里唯一的电源。他们的家具只有两张床,父母一张,罗英一张,摆在走不到头的隧道里。吃饭,洗碗,全用洞里那条沟里流淌的水。洞里又黑又潮湿,一见光,蜈蚣在地上爬来爬去。
那晚,一菜一汤。几片肥肉,不超过二两,加了些从洞口拔来的红薯藤。汤用从他们老家带来的干白菜水煮,没油,只加了一点盐,我觉得难以下咽。罗英却很高兴,“我们今天有肉!”
饭后已经八点钟,罗英和她的母亲不见踪影。问她父亲,才知道娘俩又去干活了,凌晨三四点回来。罗英的父亲则在跟朋友一起喝酒,他每天都要喝一瓶啤酒,那几乎是罗英搬砖酬劳的三分之一。
那天我得知,罗英已经被定了“娃娃亲”,男方只有11岁,跟我上小学的女儿一样大。我告诉她,这不合理,应该去退婚。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那要赔4万。除了吃饭,干活儿,她几乎不说话,看上去甚至有些麻木。被别人决定命运,对她来说,似乎就像受伤后用脏衣服包扎一样自然。
晚上回了家,我翻看照片,看到她们席地坐在路边,搬完砖头的手黑黢黢的,手里缝着衣服,脸色却看不出愁苦。我不得不承认,她们需要温饱,而我在意的是平等,事实上,我们无法达成真正的沟通。
一米的距离
告别罗英之后,我没有再介入任何一个拍摄对象的生活。
在将近十年的拍摄中,我的镜头离他们不足一米,心理上,却有意地保持了距离,甚至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我把相机挂在胸前,经过他们身边,等他们不经意地看向镜头的时候,我就按下快门。我去过两次“三元旅店”,拍到过吸毒者和妓女,看到他们,我也本能地感到害怕。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它真实存在,不必非要隐藏。
2014年前后,我又遇见了罗英,她仍然在背水泥,看上去衰老了许多。她的孩子坐在一旁,鼻涕乱糟糟地弄了一脸,她也空不出手来管他。像当年罗英的父亲从来没出现在工地一样,在这里,我也没看到她的丈夫。
这些年来,每次想起这个跟我女儿年纪相当的女孩,想起她粗糙的皮肤,早早被嫁人的命运,看到她的孩子依然陷在同样的生活轨迹里,我便陷入迷茫。这些境遇不是我为她拍一组照片,或者给她一些物质的帮助就能改变。我能做到的只是持续记录,让更多像我一样在城市里生活的人看得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