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杀七十三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有人问为什么都2000 年后了,山海情里的学校还那么穷,有些不可思议。我完全不觉得不可思议,我可是在2013 年左右去山里支教过,我当年遇到的那所学校,比山海情里那所穷得更离奇,也明显更写实——当年那一趟,几乎把刚进大学不久的我颠头洗了三观。
我世界观都崩塌了,真的。
我还记得我们当年是在某国际公益比赛上拿了奖,于是兴致勃勃地决定实干。募捐了好些钱、衣物,旧书,又自掏腰包贴了好些钱买东西。大包小包往山沟沟里去了。
我万万没想到,2013 年了,我竟然是到了贵阳又坐车去毕节(我之前记错市了),又坐汽车翻山去织金县,再坐小汽车去八步镇,再在八步镇坐那种一个人2 块钱的小巴,环山一路在高速公路上突然停下,自己翻过高速公路的栏杆,步行往山里走。还好我先到的队长带人来接我,他们拖着我给他们带的肉干、零食,走了快一个小时的山路,终于看到几间土坯房。
到那儿的当天,我就看见那儿的教室了。离谱的没门,没窗户,没黑板,也没有操场,连旗杆都没有。在来这儿之前,我脑子里的贫困小学就是电视里希望工程那种小学,锃光瓦亮的教学楼,土里土气的小朋友,穿的脏点儿,但绝对不是这种在泥坑里滚猴儿的样子。
我们虽然傻眼,但是也卯着傻劲儿,把捐的物资都清点了,准备给学校弄个小图书馆,买几台电脑,再周末赶集的时候去六盘水买些桌椅和黑板,也准备买旗杆。
结果第一天就傻眼升级,这小学的老校长来了。还没冒头,村里的人就拎着锄头,提着镰刀,出来砍他了。在声势浩大地村民奔向村口撅老校长的过程里,我们吃了个烂瓜——这老校长,之前“霍霍”过村里的小学女娃。我们一下听懂了,一个个吃惊不已——因为在我们的认知里,这人该在监狱里而不是还能进村。听说他是因为知道我们这些城里娃又来了,还有城里女娃,赶紧来看看——也是听村民说,早前浙江某高校也有人来支教过,就有城里女娃被这个垃圾“欺负”了,连夜整个支教队都走了再也没来过。
我们就决定首先一定是自我保护,其次再是完成我们此次的目标和安排。
这个学校一共就仨老师,一位被村民们用锄头往脸上打,一位一直没见过,还有一位是位阿姨。她在我们抵达后,站在我们住的房屋门前踌躇,羞怯地说,看到捐赠的衣服里有“大人”的衣服,问能不能挑几件。
我们当时正愁这些大人衣服咋处理,她问了,我们赶紧说来啊挑啊。
她进来挑,我当时就坐在旁边,竟看到她鞋头是个窟窿,露出里面包着袜子的脚。
我很惊讶,毕竟当时2013 年,我赶紧在盒子里翻看有没有鞋,有,翻出来也都堆在她旁边,她一看很喜欢,羞涩地脱了自己的鞋,穿上试。我都没敢细看——这种情况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太关注似乎不礼貌,我就站起来继续去捣鼓箱子盒子了。
后来她提着几件衣服和一双鞋要走,我说你多拿几件吧,小朋友也穿不了。她说不拿了够了。后来过了几天她让她老公来请我们去她家吃饭,给我们炒了几个菜。
而孩子们每天竟然凌晨4 点就会出现在我们门前玩闹。我能理解——没网也没什么电,在把电脑里下载的电影全都看了之后,只剩下看星星了。看星星也有趣,当时我们住的那地儿,旱厕,挑战人性,大家就开始往正门前的玉米地里施肥。但我们几个爱看星星的也喜欢站在正门,有次我、队长和另一个队员在正门口站了一排,盯着前方和天际,说这儿星星太密太漂亮了。玉米地里就喊出一声,“能不能别看了,还让不让人拉了!”
其实也看不见他,人就是这种擅自尴尬又害羞的动物。
后来小朋友来了,我们才知道他们竟然是从对岸游过来的。
我们傻眼的一塌糊涂,观察那湍急的河水。一位热情的队员一拍脑门,说,我要去对岸家访,就叮铃咣啷收拾了东西,带着一个人,从山崖这一侧滑下去,扑通跳进河里了。
下午的时候回来了,丢了一只鞋,还是娃给他领回来的。娃认路,他不认,娃在河里比他游的快,山崖也溜的更稳。他鞋陷进泥地里拔不出,鞋没了。八岁的娃娃把我们的队员送回来,他就蹲在院子里哭。我说丢了只鞋,至于吗?
他说不是因为鞋。是因为八岁的娃娃是个姐姐,下面还有个五岁的弟弟,一个两岁的妹妹,家徒四壁,没有家长!八岁的娃踩着小凳子在大灶台上弄饭,一问,爸妈竟然要再过几个月才回来。这一家子里,八岁这个就是家长了。他哭不是因为鞋没了,而是因为怎么会这样啊?他给娃娃留了两百块钱,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从来没露过面的老师露面了,听说是学校代理校长。夜里七八点来的,问我们,你们说要给我们买电脑的,怎么到现在都没买?
当时我才知道,原来有之前给这个学校捐赠过设备的人专门联系了我们队长,说电脑不要买,你捐什么,这个平时不露面的人就会跑来抱回自己家里。
我们队长表明不会买电脑了,那个主任说我们是骗子。然后我们吵了起来。吵到大概九点,他气愤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发现学校被封了。那个气愤的代理,竟然昨天摸黑(也许是当早摸黑),给每个没门没窗户的教室上都贴了张封条,意思是我们不能支教了。
我们又傻眼,被离谱地头昏眼花。夜里开小会,知道这一片是有什么更大“中心校长”,再由中心校长管些小校长。这学校那个前校长是不能找了,只能想办法找找中心校长。我们停了几天课打电话给各种局,坚持不懈地缠些地方相关人员,搞得一个头几个大才总算处理这事。
后来又有学生们上三天就不见了。我点名的时候问那个谁谁谁呢?班里从6 岁到16 岁的全兴高采烈地嚎,说那谁谁谁的爸前天让JC 抓走了,没人放牛了,他回家放牛去了。
我当时已经没那么傻眼了,毕竟这个村子里,听说穷到一半人都在违法。下课后我去家访,这孩子没找到,回来的路上看见他和一头牛站在山坡上。我说你还来上学吗?他说不来了。我说来吧,我们做饭给你吃。他说牛咋办,我说牛就放在附近吧,我让那个谁谁(我们队员)给你看着。
他说那你们走了谁给我看着?
我想了想也是,但是没话说,就重复了一句,还是来上学吧。
后来他也没来。
过了几天有个女娃在教室墙背角哭,听说是被同年级里的大龄生又骂又打,我当时很生气,就找那几个大龄生质问,才知道这女娃偷他们钱了。我傻眼,又回去问女娃,才知道女娃没钱吃饭要饿死了,又傻眼,听女娃说家里都是她种地,她做家务,做不好了姥姥就让她弟打她,让她站着别动挨打。我一听,傻眼地同时气的七窍生烟,跑到二年级找她弟,她弟说她离家出走,把姥姥气的不行,她偷家里钱,偷她弟的文具,偷弟弟零花钱还陷害弟弟。我一听,又又傻眼,迟疑地上楼,问这女孩儿,为什么偷家里钱偷弟弟钱还陷害弟弟。她说,她没有零花钱也没有零食,啥也没有,也没文具,她弟啥都有,她也想要,只能偷。
我他妈傻眼,19 岁的我当时有种——这事儿我根本没法处理的感觉。
我觉得这家从根儿上坏逑子了,我就问你妈妈呢?
她妈妈在她5 岁的时候坐牢了。
我说你爸爸呢?
爸爸竟然在她1 岁半的时候就坐牢了。
我傻眼傻成个蚊香陀螺,也想回我小院子哭。我除了抱着她说外面世界很大之类的屁话,啥也讲不出。然后我送了她几本书,说你看看这几本书,你不能偷东西,你要好好学习考出这座大山。她也哭着说好。
离谱的是,第二天,她姥姥来了。手里拿着我送给女娃娃的两本书,说,这是她在家发现的,肯定是女娃偷我们的,她赶紧拿来还给我们。
我说不是的,是我送给她的。
姥姥竟然拉着我的手,说这娃坏的很,啥都偷,这么好的书千万不要给她,你们留好,千万不要给这个坏娃。
我当时,我的傻眼值满到溢出来。拿着两本书回我的小房子了。我跟我队员讲,我队员也有自己的傻眼事——原来他们给学校建旗杆,把外套脱在一边,好些村民孩子们都来帮忙了。
然后他们兜里的手机都让人偷走了。
我们几个傻眼的青年蹲在村子的一片苞谷地前,默默享受这股傻眼的眩晕,久久没能平息。
后来上课上得无比艰难,一个年级一个班,但一个年级的年龄跨度很大,那些十五岁读三年级的,你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又因为我们的物资给的太轻易了,没几周我们就看到作业本被撕了叠飞机,自动铅笔盒被拆的零零散散满地都是。我们之前还用物资做奖励,后来他们都不想要了,还想换别的,问我们除了文具有没有别的,我们说就买了书文具和衣服书包。他们还嚷,为什么不买游戏机啊?为什么不买小赛车啊?
我当时真是,恨不得给孩子们提起来从前门踹进玉米地里去。
但后来我们竟然真的立了个旗杆子。我丢了手机的队友说,偷手机不拿充电器,怎么用?就把充电器放在前门的院墙上。第二天早上就没了。他又担心说,会不会不是同一个人拿走的,万一一个拿了充电器,一个拿了手机,他俩咋碰面啊?
我紧皱眉头,经历了这么多傻眼,我还有队友是24K 纯圣母。我当时想,那电视剧里的24K 也不都是骗人的,我特么眼前就有个活的。
后来我们快走的时候,带着孩子们做了文艺汇报晚会。连十六岁的三年级捣蛋鬼都来参加了,跟我合影的时候塞我一个棒棒糖,我藏在兜里,给一个一年级的娃了。
那个姥姥不疼弟弟不爱爸妈坐牢的女娃,抱着我哇哇大哭,我觉得她是所有学生里最乖的一个,不明白大家怎么都觉得她坏——她还画了幅画给我,画个她画个我,蜡笔写了什么爱老师爱学习。我找了很久都不知道该送给她啥,只能塞了些钱给她,让她不能再偷了,“不能再偷”这几个字我真是想尽一切办法纹她脑仁儿上,还给她写了封信,主题就是千万不能再偷了。她拿着我的信还有字不认识,我就给她当面标拼音。
而我那几个心软的队友,抱着娃们狂哭。刚来的时候我们发现娃们是自己带干粮来上学的,都是纯干粮,杂粮米饭,馒头,粥。我们就开大锅,我们队长四川人(我在那几天也学会炒菜了)就给学生们炒菜炒肉,我们早上把孩子们的饭盒收上来,中午给大家热热,把我们炒的菜放上去。
菜一放上去,娃们竟然就不认得了。
当时我和我的队友捧着两个碗,碗上是杂粮饭上盖着茄子炒肉,我印象太深刻了,小孩子不敢要,说,“这不是我的饭。”
我说“这就是你的饭。”
她说这不是。
我那几个24K 圣母队友就开始眼含热泪,说,“这就是你的饭,菜是我们放的,快去吃吧。”
文艺汇报结束那天,我的队友就抱着这个“这不是我的饭”的小女孩,在院子里哇哇大哭,他最开始不是还丢了双鞋吗,穿着从八步镇买的一双拖鞋,跪在地上哇哇大哭。
后来我们要走了,害怕娃们伤心,没敢说。结果我们拎着行李走的时候,娃们还是知道了,好多跑在泥路上,往我们怀里扑。我是心最硬的——我特么总是心最硬的,我眼圈都没红,我拖着行李被孩子们鼻涕眼泪地抓着衣服,他们抢我们行李,让我们不得不拖着他们一起行进。我一米八五的队长默默流着眼泪,24K 们更是哽咽出声,而我像个老巫婆一样企图把这场傻眼闹剧尽快收场——
——直到我听到对岸有娃娃在喊我们。
我抬眼看过去,只看见对面山上,十几个六七岁、八九岁的娃,对着我们疯狂招手和哭喊——他们不知道我们要走了,现在是看到我们了。我看到孩子们小小的脸,喊破音的声儿,突然喉头咕咚一下,有点紧。
可突然间,对面山上的孩子,就往山崖下面溜了。扑簌簌——从山坡上往河里滑。
我喊,诶不要过来!
可是根本拦不住,七八岁的娃们,扑通通——就跳进了大河里,湍急的河水从侧面拍打着他们。我的队友们一下崩溃,也从这边往山下滑,我当时眼圈就红了,我说疯啦你们也滑?!
我的队友也扑通通!跳水里去了。
娃们从对面游过来,他们游过去,一把抱住孩子,再一起往回游。我下到半坡上,搭手抱住孩子,拉住他们——他们都湿透了,湿透的孩子也抱住我,上到路面上都倒在地上。他们湿透地抱着我大哭。
我也掉眼泪,觉得这真是莫名其妙、不讲道理!
后来车来了,小孩子的拳头再攥不住我们,不得不放开手。那个大家都觉得坏就我觉得乖的女娃,站在高速路边又哭,我说赶紧回去,高速路,这儿车太多了赶紧回去。
我们坐在车上,感觉似乎是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我们队伍里大多是南方人,上海深圳南京人,从深山里出来,出了八步镇,出了织金,出了毕节,到了贵阳,我们站在公交上,说,卧槽贵阳的路可真平啊。
我们住了宾馆,不用周末去镇上的公共浴池洗澡,也不必周六去赶集买菜。觉得神奇,神奇于我们竟然真的经历了两三个月要赶集的日子。现在回到有网有电的地方,一下不知道该干点啥,夜里早早就睡了。
第二年有人知道了我们的事,也组织了去那里支教。回来也是一脸傻眼,我们中间还经历了许多其他事,只觉得无可奈何。我年年都想回去看,可又忙又贪心,一直没安排上日程。
直到前几年队长给我打电话,说土锅村小学拆了。当地的娃们能去镇上上学了,对岸的那个破村户也没了。我当时只觉得,啊,拆了啊。
最近看山海情,突然意识到,那个村没了,是迁了吧?
唉,总算啊,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