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章润 转载自:网络
城郊一座白色别墅,花园簇拥,林木葳蕤,桦树参天,宁静得让人几乎忘记这是酷烈战时。而且,虽然城区迭遭空袭,此地居然毫发未损。依约间,西风外,“鸟巢吊在树上,从什么地方传来水花的泼溅声。”
房主圆圆的脸,左右镶嵌着两个红扑扑的腮帮子。一双榛果似的眼睛,无忧无虑,高高兴兴。两条短腿,穿着讲究的皮靴,擦得锃亮。
这是“二战”最后一年的德国小城。阿尔方斯·宾丁,一名纳粹冲锋队指挥官,二十来岁,是这座房子的主人。这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是送牛奶的,原本连上大学都很困难,此刻因缘际会,抖起来了。是啊,“党总是照顾它自己的人”。——这说的是当年纳粹的那个国社党哈。
这不,置此物品严重短缺时光,国民饥寒交迫,别墅里却应有尽有。铺着厚毯的房里,摆放着豪华皮椅。墙上画作,精工装裱,晃兮恍兮。其中一幅,鲁本斯的原作,画的是一个肉感裸女,头发金黄,伫立于池沼侧畔,肥硕屁股上承受着灿烂阳光,是宾丁先生从另一位收藏者那儿“收购”而来,“价钱很便宜”。这边厢,宾丁的厨房不简单,一排排柜子上和壁橱里,瓶瓶罐罐,琳琅满目,什么丹麦乳酪,荷兰芦笋,波兰火腿,“真正的甲鱼汤罐头”,上好的咖啡豆,各种调味品。当然,酒是不能缺的,干邑白兰地、雅文邑白兰地、伏特加、香槟、波兰李子酒、以及德国的茴香酒,堆满酒窖,看着让人舒坦。至于地下储藏室之奇货丰沛,就更不用提了。那边厢,宾丁的浴室可真同样了不起,四墙一水儿绿色瓷砖,瓷板和镍质嵌板交相熠熠,潋滟生辉。肥皂是法国货,浴巾和手巾叠放齐整,堆得高高的,热水哗哗,用多少有多少。甚至还有洗澡用的盐,满满的一大瓶紫晶。——这可是酣战之际呀!
至于女人,从来不缺。“像我这样的身份,女人们简直打破了门冲进来哪!”小短腿向前线归来休假的同学傥言,挤挤眼,指着一张大沙发接着说,“种种情形那张沙发都看见!她们一到这儿,就跪在地上恳求。”就在昨天,是的,刚刚,昨天,上层社会的一位太太,红头发,丰满的胸脯,兜着一块面纱,披着一件皮斗篷,就在这块地毯上,哭得泪如泉涌,“什么事情都愿意,只要把他丈夫从集中营弄出来”。可纳粹自有体制,纵便煊赫是他,如其夫子自道,“我能把人弄进去,可要把他们弄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当然,他不会这样告诉矜矜哀告的妇人。小短腿口味偏好高个金发女人,纯种雅利安,这时节,她们一个个飘进来,再一个个闪出去。终于,在一次空袭中,“热爱生活”的他来不及完事儿,便倒毙于美人身侧。两具尸首,一晌贪欢,空留下那堆满厨房的瓶瓶罐罐,那遍地流溢的干邑香精。
楼塌了,客散了,一春消息,再无人寄。
权力不仅让厨房里从来不缺食品,也不仅仅令女人趋之若鹜,权力还让小短腿真实尝到了报复的快感。布尔迈斯特,他们共同的数学老师,遂成为小短腿翻覆权力、驰骋心意而牛刀小试的实验品。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还是用他自己的原话来说吧:
我在上半学年被开除,那只驴子要负责。就因为跟卢齐厄·埃德勒德那件事。……我求他不要报告上去,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那恶魔竟毫不容情,说什么这是他的道德责任,还唠叨了一大阵。为了那件事,我爸爸差一点把我打死……我已经向他报复了,把他弄进集中营关了六个月。他释放出来的时候,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他一看见我就立正,还差点儿尿湿了裤子。他教训了我,因此我也结结实实地反过来教训了他。
冲锋队指挥官讲完这些,更作阐发,以此作结:
好玩儿吗?那样的事,对一个人的精神有好处。就在这种地方,可以看出我们的运动是挺有意思的。你时常会找到那样一个机会。
是啊,运动给他带来了机会,时常而持续不断的机会,所以他拥护运动,参与运动,终于掺融而成运动的一部分。这运动将他裹挟进去,令其受用,也令其谵妄,再将他和他们打包送上绞肉机,最终无情吞噬。他们不是陪葬品,他们就是死亡本身,在制造死亡中散播恐惧,摧毁历经千万祀方始修习的美好事物,让世界陷入虚无,而终究玉石俱焚。因而,如同冲锋队或者党卫军中那些专擅“对付无力自卫者的疯狂家伙”,在他看来,布尔迈斯特们被关进集中营“不是没有理由的”,要么是罪有应得,要么是运气不好。是的,运气不好。因而,他们在那里遭受过何种情形,“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毋宁,依令行事,循沿这场伟大运动的方向前行,意味着早已获授了一切合法性,也就是彻底的正当性。哈,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是优等人种”,因为,“哪怕在梦里,我们也会服从命令哪。”
失去了反思这一心灵最为高贵的品质,剩下的便只是服从。服从铁律,服从本身就是铁律。而宣谕铁律,自认为洞悉铁律,完全掌握了铁律,众生必得匍匐于铁律,不可抗拒,无所逃遁,遂亦成铁律。在此,眼面前就有一条铁律:凡是对德国人有利的,就是正确的。因此,“我们轰炸一座城市,那是战略上的需要;别人轰炸了,那就是一种可怕的罪恶。”在他看来,这便是现代政治。我们于此不过在尽一己责任,因而,“我们是不能负责的”。由此顺流而下,如其夫子自道,必然的结论就是,“你能抢到什么就把什么抢来,其余的事让牧师们去操心好啦,这是我的座右铭。”
可是,什么是对德国人有利的呢,或者,最有利的呢?谁又有权在此做出最终的判断,或者,强令别人服从他的判断?
事实上,他也的确抢到了他想抢的,所以才衷心满足于现状,“但愿一切都永远保持此时此地的样子,房子和它所有的一切。”仿佛自嘲,实则自爱,他说没办法,因为“我们德国人”都是些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可是,皇天后土,小短腿呀,你要知道,起歌德、席勒和海涅于九泉,他们肯定会谆谆告诉你,浪漫主义不是也从来不是强盗逻辑的庇护所啊!
小短腿们梦想从此一切维持现状,缔造一个“千年帝国”。而确保这一切永恒不变的,是冲锋队和党卫军那不受制约的权力网络。用小短腿的话来说,在这个国家,“没有一件事跟秘密警察不相干。”他们能用威胁,就绝不用贿赂,因为威胁简单得多,也有效得多。直接杀戮呢,照此推理,比威胁简单得多,而更加有效,或者,最为有效。
于是,人间泪水让海水涨潮,大地血流成河。
此亦无他,恰如约翰·穆勒所言:
人之为恶,
并非激情如火之故,
而是因为良心孱弱。
正因为“良心孱弱”,再加上心底里因作恶累累而逐渐滋生、遏止不住的恐惧,将人兽异于“几希”的屏隔打破,放任人性之恶这头猛兽出笼,这才催生出无数的恶人,一种佩戴武器、善于操控国民心灵的人兽。他们意识到恐惧,但却竭力掩饰,自我欺骗,因而更加残暴。施泰因布伦纳,那个专在前线监察官兵思想的党卫军,作为阿尔方斯·宾丁的粗陋版,一个退化或者进化了的冲锋队员,就是一则佳例。这个年轻人,同样也才二十郎当,“是党的十足道地的产物。他十分健康,受过道地的体格训练,自己没有一点思想,而且完全灭绝人性。他是一个机器人,对他来说,擦枪、操练、杀人都一样。”哪怕正在行凶屠杀之际,他也“微微一笑,脸上一点恶意也没有,只是洋溢着一个孩子从苍蝇身上扯下翅膀时的那种满意神态。”可正是无数的阿尔方斯与施泰因布伦纳们,唱诵着领袖的名号,横行国中,信誓旦旦,使得整个祖国,他们口口声声热爱的祖国,成为集一切可怖于一体的罪城。在那里,密探遍布于大街小巷,集中营成为统治手段,以战争为业,人民食不果腹,彼此防范,时空抽搐,只许耳语。安稳睡眠,家人围坐一桌晚餐,月光下做爱,呷一口啤酒,在街头巷尾信步游走,瞰弄情云态,听蝶困蜂酣,更不用说爱、信仰与心灵的自由翱翔与长歌短啸——所有这一切,这一切常态人生,都遁隐于暗夜,惟剩恐惧与仇恨,在让所有人觳觫苟存、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叫这个世界不再具有世界性,而即刻土崩瓦解。
举目四顾,啊,这罪城,这星球,人类的发配之地,“只有月亮和那废墟的奇怪而令人麻木的静寂,就像一种幽沉的呼啸的回声那样笼罩在空中”,笼罩在一切尚未完全麻痹和彻底绝望的颤颤巍巍的心头。
这个从来没有碰过枪,却让无数人惧怕的小短腿,在管家克莱纳特太太眼中,“他是那样仁慈,他是那样一个热爱生活的绅士!”是的,吊诡却真实的是,如前线归乡休假的士兵在评价另一位衷心崇仰领袖的妇人时所言,“这个害人的混蛋很可能也爱她的孩子,爱她的丈夫,爱花,爱现实中一切崇高的东西。”眼下这位冲锋队指挥官,对这位前线归来休假的老同学,就委实不错。而这一切,无碍他嗜血,也不会让他因此而停止杀人。
可惜,他们其实只是自爱。他们征服,却从未叫人信服。
哦,对了,上述人物与情节均见于《爱与死的年代》,德国大作家雷马克的小说,一个让人心碎的故事。两个幸存于随时降临的死亡阴影下的青年,格雷贝尔与伊丽莎白,孤苦伶仃,患难中一心用生命温暖着对方,顺应着生命本身的律动,让爱情之花悄然而坚定绽放于炮火下的废墟,却终为邪恶所碾轧,被废墟所掩埋,消逝在那个尸横遍野、冥晦而多雨的早春。
夜里,只有在夜里,跌出这个世界,而灰色的沉寂从大地升起,他们才是“上帝的健康而年轻的孩子”。蓝桥路尽,几多魂销,说的是爱与死。人间头白,阴阳永隔,道不尽存与亡。它们不只有一个名字,而是有世界上所有的名字,那上面,镂刻着天长地久的人类梦幻。
2019年7月5日于清华无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