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少镭 转载自：后代聊斋
古往今来，会舔到底有多重要？
一句话：不会舔，当乞丐都要不到钱。
清代笔记《谐铎》中就有这么一个故事。
明嘉靖年间，严嵩把持朝政，作威作福，身边围着一群文人，抢着喊爸爸——真喊，就是给他当干儿子。
某夜，严嵩端坐内厅，干儿子们前来拜谒，一个个跪行而入，一见严嵩，不断磕响头，口中满是阿谀奉承。严嵩志得意满，随手一挥：“哪哪缺一侍郎，甲你补吧；哪哪缺一监察，乙你去吧……”被点到名的，如抢到肉骨头，千恩万谢，把头磕得山响，丑态百出。
稍停，忽听得屋顶传来瓦片异响，众人大呼小叫，纷纷冲出，屋顶那人惊慌不已，失足掉下，被团团围住。烛火之下，只见他衣服破烂，站都站不稳，看来是贼人无疑。严嵩命家丁把他绑了送官府去，那人扑通跪下，说小人不是贼，只是个乞丐。严嵩不信，说你既然是乞丐，怎么能潜入我府里。那人说，严公有所不知，小人有隐衷，如果能宽恕小人，听小人说几句，死而无憾。严嵩说那还不赶紧。
那人说，小人张禄，郑州人，有一同行叫钱秃子，每天要到的钱都比我多，特别是每年春天，商贾云集，钱秃子向人伸手，要钱有钱，要米有米，小人要到的却少得可怜，忍不住问钱秃子是什么原因，他说我们当乞丐的，得有媚骨，会舔自然就会有钱。你完全不会舔，怎么能跟我比。我求他教我舔术，他却怕我学会了影响他收入，坚决不肯。我寻思严公门下会舔的人多，舔术肯定比钱秃子高，就跑到京城来，每晚潜入严公府上偷师学艺，迄今已三个月，最近觉得学有所成，今晚想再恶补一下就回去，不慎踪迹败露，求严公宽宏大量，放过小人。
严嵩先是愕然，继而大笑，看着那些干儿子说，丐亦有道，你们这一个个人的，都口含绝技，确实可以给乞丐们当老师，哈哈哈。
此话一出，全场尬住，只是那些人也无所谓，唯唯诺诺，“严公精辟，精辟”。严嵩心情一好，不但赦免了张禄，还真的命干儿子们把张禄带去，轮流传授舔术。
不到一年，张禄学艺有成，回到郑州，将舔术应用到乞讨工作之中。果然，每天要到的钱，全面碾压钱秃子。
嘉靖间，冢宰严公，擅作威福。夜坐内厅，假儿义子，纷来投谒。公命之入，俱膝行而进。进则崩角在地，甘言谀词，争妍献媚。公意自得，曰：“某侍郎缺，某补之；某给谏缺，某补之。”众又叩首谢。起则左趋右承，千态并作。
少间，檐瓦有声。群喧逐之，一人失足堕地。烛之，鹑衣百结，痴立无语。公疑是贼，命执付有司。其人跪而前曰：“小人非贼，乃丐耳！”公曰：“汝既为丐，何得来此？”丐曰：“小人有隐衷，倘蒙见宥，愿禀白一言而死。”公许自陈。曰：“小人张禄，郑州人，同为丐者，名钱秃子。春间商贾云集，钱秃所到，人辄恤以钱米。小人虽有所得，终不及钱。问其故，钱曰：‘我辈为丐，有媚骨，有佞舌。汝不中要，所得能望我耶？’求指授，钱坚不许。因思相公门下，乞怜昏夜者，其媚骨佞舌，当什倍于钱。是以涉远而来，伏而听，隙而窥者，已三月矣！今揣摩粗就，不幸踪迹败露。愿假鸿恩，及于宽典。”公愕然，继而顾众笑曰：“丐亦有道。汝等之媚骨佞舌，真若辈之师也！”众唯唯。因宥其罪，命众引丐去，朝夕轮授，不逾年，学成而归。由是张禄之丐，高出钱秃子上云。
铎曰：“张禄师严冢宰门下，若严宰门下又何师？曰师严宰。前明一部百官公卿表，即乞儿渊源录也。异哉张禄，乃又衍一支。”
讲完《贫儿学谄》这故事，《谐铎》作者沈起凤议论道，乞儿张禄跟严嵩的门下学舔术，那严嵩门下的舔术又是哪里来的？答案是：跟严嵩学的。大明朝的百官公卿名录，就是乞儿的师承谱系啊。
确实，严嵩在嘉靖朝之所以能当到内阁首辅（相当于宰相），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擅长写“青词”。所谓青词，就是道教做法事时敬献天神的奏文，起源于唐朝，盛行于宋、明，嘉靖皇帝是著名的道教粉，经常在宫中举办法事，每次都需要一篇新的青词，虽然当时写青词是文人的基本功，但严嵩写得最好，最得嘉靖青睐，因青词而青云直上。
而青词要写得好，关键得会舔，舔天舔地舔皇帝，而且要舔出艺术，舔出境界。比如严嵩的青词代表作《景云赋》，开篇先说天上有景云（瑞云）出现，是吉祥之兆，然后开始炫技：
太平之应《援神契》曰：天子孝则景云出游，信斯言也。允符今日之征况，自虞廷歌罢、官纪不述者，阅三千年于兹矣。恭惟圣上，夙秉纯孝，肇兴旷仪，方当庀事之期，即协天心之豫。明德达于惟馨，灵符昭乎有象……
就不详细翻译了，一句话：当今圣上是尧舜之后，三千年一遇的圣天子。
严嵩这篇《景云赋》，可谓写出了舔术的最高境界，四个字：口含舔宪。这水平，碾压全体文联主席、中文系教授。
所以，说严嵩是“舔王之王”，倒没辱没了他，果然是“前明一部百官公卿表，即乞儿渊源录也”。
但是，舔术也不是百试百灵，也得看是不是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晚清作家朱梅清，在他的《埋忧集》就讲了一个叫《谄祸》的故事，告诉世人，在错的时候舔错了人，会死得很惨（巧的是，故事最后也提到《谐铎》中的这篇《贫儿学谄》）。
奚慕玄，明末进士，江苏太仓人。清兵入关，他不愿出仕，隐居明志。福王朱由崧逃到南京，建立南明弘光政权，慕奚慕玄之名，屡次征召，奚屡次拒绝。后来，满清豫亲王多铎挥师过江，平定南京，抓了朱由崧，备上厚礼去请奚慕玄。奚见到多铎，居然不下跪，多铎不但不介意，还推荐他为国子监祭酒（约等于教育部长兼清北校长），他也不愿接受。多铎被他的节操所折服，也不为难他，留下一堆厚礼就走了。
没想到，奚慕玄后来却死在前明降将、满清江西提督金声桓之手。
金声桓原是盗贼出身，杀人如麻，后投明将左良玉，跟着他抗清。1645年，左良玉病逝九江，其子左梦庚降清，金声桓也跟着摇身一变，为满清攻城掠地，因战功被封江西提督。后因对满清没有给他封侯不满，又被巡抚排挤，萌生反意。率军到浙西时，闻奚慕玄之名，派人召他前来，想聘他为书记员。
奚慕玄早就听过金声桓残暴之名，见到金声桓的时候，因为害怕，竟连连磕头几十下。没想到，这举动惹得金声桓大怒：“我以国士待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知道你之前见到豫王都不下跪，现在却对我下跪叩头，你是想以此来嘲弄我不能容人吗？那我成全你吧。”
于是就把奚慕玄杀了。
奚慕玄，明末进士，娄东人也。国变后隐居养志，恬淡寡欲。福王时屡征不起。豫王下江南，备札致敬，见王不拜。荐为国子监祭酒，不就。王重其志操，厚为之礼而遣之。其后金声桓至浙西时，已有逆谋，召掌书记。玄至，恭惧过礼，叩头至数十。声桓大怒曰：“吾以国士待汝，汝奈何以非类处我！汝昔不拜豫王，今独何为拜我？非以我为不能容物而玩我耶？”遂杀之。
外史氏曰：巧言令色足恭，孔子耻之。又曰：“不有祝佗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千古一狐媚世界也，然亦有傲不必祸，谄不免祸者。如慕玄之以恭慎撄怒，其视殷浩之以空函获罪，抑又惨矣。呜呼！士之生逢离乱，以不能屈节伪朝而婴祸者多矣，况如声桓之杀人如土芥者哉？玄则不死于不屈之时，而死于见屈之日，其死岂不可惜？顾其见礼也，惟不畏死也；其见杀也，惟畏死太过也。善乎侯朝宗之言曰：“今有两人行而遇虎者，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其一大呼奋臂，斗不胜而亦死。”余谓声桓之虓暴犹虎也，则非拜跪之所能祈免也。君子见机而作，当自有道矣。或谓谄亦有道，盖必生有媚骨，而又工于揣摩。若《壮悔堂集》之传马伶，《谐铎》之述《贫而学谄》，真深于阅历之谈，而媚世之衣钵也。若慕玄者，殆惟以终南为捷径，而未尝伺候于权贵之门，而不学无术，以致此祸也。惜哉！
故事很短，但讲完故事，作者朱梅清的评论却很长。他先引孔子语录，孔子说过，花言巧语，装模作样，擅长跪舔的人是可耻的。（《论语·公冶长》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孔子还说过，今时今日，没有舔术，没有颜值的人，是很难生存的。（《论语·雍也》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所以，“千古一狐媚世界也”。千年以来都这样，会跪舔，有糖吃。
例外也有，就是“傲不必祸，谄不免祸者”。就像奚慕玄，因为跪舔不当而被杀，比东晋的殷浩以白纸获罪更惨。
殷浩早年喜清淡，也不愿出仕，后来扛不住同样喜欢清淡的晋简文帝多次诚邀，出来当扬州刺史，却因为太孤傲，得罪了大将军桓温，被桓温罗织罪名削职。但桓温还是赏识他的，也希望他能为朝廷所用，一年后，桓温掌权，打算让殷浩复出任尚书令，便写了封信给殷浩。殷浩被锤过后，痛定思痛，欣然接受，准备给桓温回信致谢。只是，此时的殷浩走向另一个极端，怕遣词造句有什么不妥，迟迟不敢动笔，将信纸摊开又合上，反复几十次，患得患失，最终啥也不敢写，给桓温寄了一张白纸。桓温收到白纸，怒了，认为殷浩还是那么孤傲，于是打消了请他复出的念头，没过多久，殷浩便郁闷死了。
殷浩虽然没被杀，但跟奚慕玄一样，前倨后恭，判若两人，成为历史笑话。朱梅清感叹道，士逢鼎革，不愿屈节跪舔新朝而被杀的太多了，更不用说遇到金声桓那样的草菅人命者。只是奚慕玄被多铎礼遇，因为不怕死；被金声桓所杀，却是因为太怕死。他没有死在不屈之时，偏死在跪舔之日，这样的死，不是太可惜了吗？名士侯朝宗（秦淮名妓李香君的丈夫侯方域）讲过一个寓言，说有两人同行遇虎，一个向老虎下跪求饶，被老虎吃了；另一个豁出去，尽力跟老虎搏斗而死——你要做哪一个？而金声桓之残暴比老虎更甚，向他下跪怎么可能幸免，奚慕玄实在是太傻了。他要是一以贯之，保持孤傲，也许还真的不用死；哪怕答应当书记员，也可以做到不卑不亢。
可见，跪舔也是一门艺术，并不是豁得出去就能舔好的。能想舔就舔，舔得响亮的，要不就天生媚骨，要不就得后天深造，跟《谐铎》里面《贫儿学谄》的张禄一样，将跪舔之术作为一门学问去研究，申请项目资金，发扬光大，世代传承。
套用那句诗：跪舔是跪舔者的通行证，高傲是高傲者的墓志铭。《谄祸》却告诉我们，历史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高傲是高傲者的通行证，跪舔是跪舔者的墓志铭。
当然了，前提条件是“历史上”。去掉这三个字，跪舔依然是跪舔者的通行证，也不排除是跪舔者的墓志铭。但高傲，既不可能是高傲者的通行证，也不可能是高傲者的墓志铭，因为，真正的高傲者，死后连墓志铭也不可能有。
2024-01-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