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心 转载自:看客
2019年4月,参加完学校论文答辩后,我继续找工作。那半年时间里,我找了很多家公司,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岗位,最后,我进入了当地一家技校。
我和另一位同学相约来到这所技校面试时,是一个烈日当头的午后。
一
起死回生的技校
面试的地方是学校的“招生办公室”,宽敞的房间里沿着窗边摆了一排桌椅,屋子后部用一堵墙隔出来一个小办公室,墙体的正面蓝底白字赫然写着“XXXX技师学院”,除小办公室的面试官外,诺大的“招生办”,只有两位年龄看起来已经在五六十岁的人在忙碌着。
介绍完学校的前世今生,面试官就开始侃侃描述起我们进入这所学校能获得什么——总结一下,就是不管我们应聘的是什么岗位,入职之后首先要“招生3个月”,待招生结束后,会安排我们进入自己应聘的岗位。她承诺,只要我们好好干,3个月的招生提成至少能赚三四万元,积累经验之后,每年招生可赚小十万。然后,她又很“交心”地和我们谈起来买房买车的问题。
现在回想,这些听着都很不可信,但我那时确实就信了,甚至还觉得很不错。
两天之后,我收到入职通知。因为面试官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觉得她为人足够坦诚,言谈举止之间应该是一个有能力之人,加之觉得在学校工作假期多,我就答应了。
二
拿不到的底薪
一周之后,我办理了入职,技校说要进行入职培训。培训是在一间教室进行的,新员工在里面沿着两边的墙壁,稀稀拉拉坐了两排。
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一直比较紧张局促,但是坐下来不久,就有一位姐姐(看着比我大)主动坐过来和我聊天,后面又陆陆续续加进来几个搭话的,瞬时让我觉得还挺温暖。
几番交谈后,我才了解到,他们基本上都是专科毕业,甚至还有高中没毕业就没再上学的,几乎没有本科生——当他们知道我是研究生之后,对我羡慕、尊敬,一顿夸赞,变得更加热情了。
我却有了隐隐的担忧——没来之前,我以为未来的同事们应该都是比较厉害的角色,可是当时我预感,自己可能想错了。
简单的入职培训之后,是为期快2个月的“招生培训”,教我们了解招生政策、学校情况以及模拟各种家长可能问到的问题,提前准备好话术,一遍一遍进行“实战模拟”。
首先是“进校宣讲”的模拟——因为一般去到中学里,我们都只能在课间10分钟做宣讲,时间有限,一定要简短,说重点——就是告诉学生们,没考上普高,我们照样能让他们上大学。
宣讲需要两个人一组配合,一人在上面讲(一定要在黑板上留下电话和微信),另外一人做的才是重点——在下面收集学生们的信息:电话、微信、QQ(我们会提前做好信息收集的小纸条)。
然后是“家长来电”和“现场咨询”的模拟。除了基本的问候和学校信息介绍话术之外,主要是对家长们尤为关注的问题进行话术培训。
比如家长问:“咱们建什么学籍?”我们要答:“我们可以建高中学籍,是同样可以参加高考的,这个您放心。”——一定把关键词“普高”和“职高”模糊掉,不要正面去回应家长我们不能建普高学籍、只能建职高学籍的事实,“你们一定要带着家长的思路走,而不能被家长牵着走”。
又比如,家长问:“我们怎么看不到学校的学生呢?”我们要答:“是这样的,现在在校学生是在另外一个校区,不在这边,今年我们要加大对本届学生的管理和培养,为了实行军事化管理,专门把新一届学生放在这边,让他们3年后都能升入理想的大学。您放心,我们这边的老师都是***重点师资队伍,老师们都有多年的教学经验,只要孩子跟着老师走,没问题的,况且咱们孩子我看挺聪明的嘛……”(适时地套一下近乎,拉近距离)
如果碰到我们不知道的问题,就要及时转给资深的负责老师,总之,不要丢掉任何机会。
但这些问题当中,最让年轻的我们不知所措的那个是——宿舍。因为我们也不知道学生宿舍在哪里,或者说,当时根本就没有宿舍。
“如果家长问到宿舍,你们就说:为了给孩子们营造一个良好的住宿环境,学校的宿舍正在装修改造,赶开学就可以装修好,您可以去我们的样板间看一下,学生的宿舍我们都是完全按照样板间的标准来配置的,有空调,有4人间和6人间。”培训的老师说。
“学生开学总是要住宿舍的,那个时候总会露馅儿的。”我们担心。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校长他自有安排。”老师说。
最后,她总结了一下,核心思想就是:可以使用“夸大”的方法,尽可能去招收初中毕业、没考上普高的学生,招到一名学生,提成4000元,每个月只有完成5个学生的招生任务,才能拿到2000元的底薪。
三
太守规矩,就招不了生
培训结束,就开始“实战”了。大概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这些“年轻老师”要分组分片区,奔波于本市周边的乡镇和其他县区的初中之间(因为市区学校管得严,我们根本进不去)。
招生刚开始是极其不顺利的,即便乡镇上的学校门卫的大叔大爷们,凭常年看大门的经验,也能一眼就认出来我们是来“招生”的,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去,经常是软磨硬泡半天把人家搞烦了,直接把我们轰走。
“勇闯校门”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原来“招生老师”是极不招校方员工待见的,我感觉我们好像整天就是在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躲着门卫大爷、躲着学校老师,靠各种坑蒙拐骗,以极卑微的姿态去求着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来我们技校。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学校夸得天花乱坠,各种有理有据地引用政策条文——但其实我们的话术里面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虚假的东西。
偶尔给门卫大爷送烟送水或趁他们不注意,就可以混进学校。进入学校算是“成功的第一步”,趁着学生课间10分钟的功夫,瞄准初三毕业班,躲着老师,进教室狂撒招生简章、收集学生信息,或进行简短的宣讲,然后又偷偷溜走。
总之,一切都很谨慎,生怕被学校某位老师或领导发现,若被发现,就撒谎说是找人,找谁也不知道,应对不上,就只能赶紧跑出来。
当然,也有比较顺利的时候——我们会直接联系到学校领导,在征得他们同意后,就可以明目张胆进入教室进行招生宣讲和信息收集。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像才是一名真正的老师,在做一份正经的工作。
有时我们也会趁没人溜到学校的主任办公室,直接偷拍他们的老师和学生信息,为我们后面的招生顺利“打基础”。这些手段是一位有着十几年招生经验的老师教给我的,她说招生就得这样,“太真实、太守规矩,这就招不了生了”。
不蹲守学校的时候,我们会三两一组,拿着提前印好的招生“大字报”穿梭于乡镇街区到处张贴。电线杆、砖墙、土墙,哪里显眼贴哪里。因为被驱赶过很多次,我每次一边张贴、一边做好跑的准备。返程路上,我甚至不愿意抬头看我们张贴过的广告——朴素整洁的街道上,一大张血红的招生简章实在太过招摇和刺眼,上面夸大宣传的文字,也让我羞耻于再读一遍。
由于政策不断吃紧,进校越来越难,我们就在一些学校门口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我们的招生简章,趁学生上学、放学的间隙去主动“搭讪”,介绍我们学校。
当然,最重要的是,留下他们的信息。
四
跟家长对骂的电销组
等中考结束后,我们便“转战敌后”,开始集中的“电销(电话销售)”,用之前收集来的、以及不知道别的老师从哪里弄来的学生信息,开始没日没夜地打电话。
那些老师们找来的学生名单信息很全,家长姓名、家庭住址、中考成绩等,一览无余,生源遍布周边各区县乡镇的学校。后来听一些资深招生老师说,每年中考结束后,他们都会靠关系弄到各学校的学生信息,这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
为了电销,我专门办了一张新的电话卡,技校还雇了几名学生兼职,跟我们一起。这些学生就称为“话务组”。每天早上,我们8点到固定的教室,一组4名“招生老师”加6名兼职学生(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学生兼职),每人会分配到一张学生信息名单,兼职学生打第一遍电话,招生老师还要把他们的名单再过第二遍,尽可能不漏掉任何一个潜在的机会。
大三伏天里,外面的太阳躁动不安,教室里面只有头顶4个风扇在吱吱扭扭地转悠着,坐着不动都感觉闷热难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拨打号码,同样的开头语“家长,您好,我是……”此起彼伏,着实枯燥又烦躁。这些学生信息名单,同时可能已经被别的学校数十、数百名招生老师都“筛选”过了,被烦透的家长接到我们的电话时,很多人回话都是直接谩骂、威胁,最后直接挂断,更加使得我们已在爆发边缘的情绪被激怒起来——有一次,一名兼职学生直接和电话那头的家长吵起来,对骂了很久。
成月的电销让我情绪崩溃,每次“嘟……嘟……嘟……”响起之后,我都害怕对面接听——我很希望这个号码无人接听或者直接挂断,然后就可以在信息名单上画个叉号,免去后面和家长的对话了。因为我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家长,暴躁的、怀疑的、拒绝的,或者偶尔会有语气温柔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会问我什么样的问题,可能我又用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
有几次,连着几个家长语气很不友好地问我,是从哪里知道他们的电话的,我愣在原地,磕磕绊绊说,是去孩子的学校宣传时你们孩子自己填的(这是之前培训时教的话术),有一个家长听后直接怼到:“不可能!我们家孩子从来都不会填这种东西!你他妈的……”我紧张到抖,急忙挂断电话。
那段期间,也碰到过有一些过来参观学校的家长,转悠到我们打电话的教室,看着我们一堆人坐在里面,每个人面前都摞着一沓资料。我特别害怕他们会走过来看个究竟,要是他们看见这些打印规整的学生信息,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在带队参观的老师会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引着他们赶快离开。
打了一个多月的电话,联系了上千名家长,虽有不顺,但也有成功的。毕竟,孩子成绩不好,考不上普高,只能来这种学校。
五
两个暴力招生办
经过前期的“关系维护”以及我们的各种“好话追击”,很多家长最终答应过来看校。这是招生最后的环节,也是让我后来再也不愿意接触这个行业的原因。
为了挣到每个学生4000块钱的“招生费”,我们一个谎接一个谎:
首先,技校属于职业教育,只能建职高学籍,但是我们给家长说的是可以建普高学籍,因为很多家长只认普高学籍,一听职高,直接就没得聊;
其次,这所学校荒废了3年,根本没有什么“往届生”,但我们给家长说的是,今年是我们办学第二年,往届生在另外一个校区,明年我们的第一批学生就可以参加高考,到时候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升学率,这样一方面避免了家长问升学率的而我们没有数据的尴尬局面,一方面也让家长以为我们比较有经验。
还有,技校的学生不能参加正常的高考,我们给家长说的是“学生们参加的是另外一种高考形式,但是和升入普高的学生一样,可以进入同一所大学”——这一点,表面上看虽然没毛病,但是话从招生老师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技校的学生和普高学生的待遇一模一样(显然不是这样的);
最扯的是,技校当时连一名代课老师都没有,却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堆的“教师照片”和“简介”,清一色都是省级重点院校代课老师,毕业于各种名校、研究生学历——但其实,这些老师是谁,跟简历是否对得上号,我们根本不知道,我听别人说,其中一张老师的照片是校长的妻子。
最难看的,是家长“看校”过程中,频频出现招生老师互抢学生、大打出手的情况。学校将四五个“招生老师”一组组成一个招生团队,每个团队分工明确,有人负责在外面“跑学生”,有人负责在学校“接应”。
但有时候这个组的招生老师“营销”回来的学生和家长,一进学校就被那个组的老师“截胡”,直接带走报名缴费;若遇到自己看招生信息直接找过来看校的家长,哪个招生老师捡到就算谁的,所以每个招生团队都会派几人坐在学校门口,只要有家长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前接走,直奔办公室报名缴费。
因为互相截胡、抢人,“招生老师”们直接互相下黑手、当众对骂、成团斗殴——毕竟,一个学生4000块钱,谁愿意白白丢掉呢?
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学校里居然出现了两个“招生办”,听说是学校的董事长为了挣钱,把技校的牌子同时卖给了两个人去经营。这样做法,就是冲突升级,两边各自直接雇佣黑社会人员来坐阵,派出所、城管、消防大队、记者,后来成了这所学校的常客。
我们不禁嗟叹:金钱的力量啊!
除去每天吃瓜看戏,让我头疼的还有带家长参观校园。学校没有宿舍,只有几个样板间,教室也不够用,食堂也处于施工阶段,厕所还是农村老式旱厕,里面堆积的秽物,味道大得已经到了让人无法靠近的地步——家长要看的,我们基本上都没有。为了应付家长,我随便指旁边一栋楼,就说是我们的学生宿舍,想上去看?不行,宿舍在装修,看不了。厕所也在修整,开学就好了,教室我们也足够,就在哪儿哪儿哪儿……
最后,终于有一批学生顺利“入校”了。报名一截止,两车大巴就把学生们拉去外面进行为期一周的军训,“期间没收手机及一切通讯工具”——一方面,技校怕学生联系家长要退学退费,一方面,要为校方筹划宿舍、建好半成品的餐厅卫生间教室留出时间。
直至学校军训回来,学校与家长、学校与学生之间的矛盾就未停止过。
学生抱怨为什么他们的教室不是之前参观的样子,为什么没有空调;为什么他们的宿舍也不像之前参观的样板间,什么都跟之前报名看校时的不一样;加上代课老师频繁更换(因为并没有什么省级重点院校师资,都是临时请来的兼职老师),有学生开始直接在课堂上当面指出:你们把我们骗过来了!
终于,之前的谎言一个一个都被戳破了。我也在梦想着月入过万的半年招生生涯中,拿着最终到手的8000块钱离开了学校。
后来,我还不时听到这所技校的一些事情,有“招生老师”联合起来告了学校,有学生维权退学退费,不过到今天为止,学校依然还在,谎言也可能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