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智英:我是黎智英(自序)

作者:黎智英       转载自:《我是黎智英》

记忆诡谲。回望过去,人老了,记忆里的面孔却更新鲜。回望过去,我们不是重温旧梦,而是给过去新的批注。年纪大了,明白的事情多了,愤怒少了;对自己的过去了解多了,回忆中的情节忘掉了,但情理却来得更清楚。

人都是朝着前方的目标走的;对过去,我们却不断有不同的理解。一旦明白了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们可能会忏悔做过的错事,宽恕那些对不起我们的人,也可能为过去的一切感恩,因为我们曾经爱过。

人都在不断成长。在成长路上,过去便像梦一样不断更新出现。年纪大了,多少事情的细节都从记忆里消失了。当我们对世间事物的认识透彻了,记忆中的事实跟现实也就接近了。

是什么样的现实?那就是眼前的现实。记忆里的事实,加上对未来的期望便是我们眼前的现实了。没有错,过去和未来是分不开的。对过去的回忆牵动我们对未来的期望,我们选择回忆些什么倒转过头来又影响对未来的期望,成为我们眼前的现实。

当我动笔写“创业篇”时,我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对我来说,过去便是过去的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死的、是不会变的。到写完了创业经过,我才发觉一切可不是这么一回事。知识要是活的,那么历史也一定是活的而不是死的。历史是什么?那不外乎是人对已发生了的事情的了解罢了。新的知识会给旧的事物带来新的了解,历史不会长大或变小,却会不断更新,故此历史也是活的。

写创业经过,初时我没有想过要多谢谁。自小出来行走,好多人有恩于我。知恩难报,但我从未亏欠过谁。我好运,我拥有的,比我应得的多了好多、好多。不过我可以夸口说,我拥有的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赚回来的,都是我应得的。

几岁时我便时常想:“为什么父母生我下来而不是其他人,我多么幸运啊。”我知道我欠了这个世界太多,故此对钱财身外物不敢强求,也不敢亏欠别人。我时刻谨记的,是小时候母亲讲的一句话。

解放后,家境穷困,物质缺乏。有一天吃过午饭,母亲在我耳边轻声说:“钱财没了迟早会回来,得失不重要。但千万要记住,钞票买不到的东西一点一滴都不能浪费。”这句话令我静了下来,生活穷苦,妈妈的话却令我感到温暖和实在。

打从我还是个街童的日子到今日,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我一句。她没有说过我聪明、有本事、有钱或成功。好几次我自觉做了些得意的事,特意跟她说,希望她称赞我一言半语,可是等到吃完了整顿饭她还是没说。

那些时候,我唯有安慰自己:“她见过世面,不会对这些事情大惊小怪。”多年前,我带三个孩子到广州告诉她我要离婚了。她对我说:“儿子,你是个好人,什么都不要怕。相信自己是好人,你就会过关。”她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说自己当过街童,这其实并不正确。街头是个边缘社会,落难时我曾在那里挣扎过。我在街头混过,却没有在那里交过朋友,我从未在那里生活过。

对我这辈子,这段日子重要吗?那是个考验,这个我是肯定的。到了要明白的时候,才知道这段历史对我有多重要。到现在,我仍然对那段日子有不少不明白的地方。

那段日子给过我什么教训?如果心痛便是教训,那么这段日子便满是教训了。不过,到今天我还想象不到这些教训的画面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段日子要跟我说些什么。经验不应只是心痛而已,经验也该有个画面。

我从未融入过街头的世界——一个只会从负面去看事物的黑暗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的人,看到十号风球①下大招牌被狂风吹落,他会说:“好呀,大风再大一点更好呀,我乘机死掉算啦。”就算我死前遇上十号风球,我只会希望狂风暴雨将死神吓走,或起码将之延迟,直至最后一刻我也要拼命活下来。

我天生乐观,不明白那些人怎么会有地狱式的人生观。对我而言,穷或苦都只是一种心境。跟现代的生活水平比,几百年前的人多穷多苦,可他们很快乐。而活在街头的现代人却从来都那么痛苦。

他们活在痛苦里,那既是生活现实,也是他们自己做的选择,他们选择跟这个世界作对,他们选择以自己为被迫害的一群(哪怕他们是江湖中人)。以这样的处世态度,这些人又怎能不注定活在痛苦里?我从未见过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是会自愿留在黑道中的。

那年,我到巴黎追老婆,整个月住在 Plaza Anthene 的套房。出入酒店,每位职员都对我非常有礼貌、招呼周到。一天,我给一位司机一百美元小费,他不敢收。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听说你是日本山口组的大哥,所以不敢收。”我说:“我不是山口组,收了吧。”

剃光了头的中年肥佬,一个人住套房,不务正业,每日只在等女生放学,他怎会是好人?不是好人却有钱住套房,他还不是黑社会?剃光头像个日本仔,他一定是山口组无疑了。如果你看似是个老粗但却有钱,那么你的钱一定肮脏。不是做坏事,单靠气力,哪里来这么多钱?

我今年56岁了,从做街头小贩到如今,做了40多年生意。写“创业篇”,回首往事,想起不少人情世事。没有忘记过去的人,心中怎能无情?

那天我跟詹宏志说“创业篇”写完了,以后该写些什么呢?他说,你当街童的日子肯定会更过瘾吧。这个事情我没有想过,伤口深,疤痕更深。我无意回想埋在伤口里的往事,将来我会否依詹宏志说的,写我的街童岁月,现今没有人知道。我知道的是,回首过去,我没有恨过一个人,这样的一生,夫复何求?过去,多谢了。过去,将来你还爱我吗?

我很少提到我父亲,故此我把这几句话留到最后。我跟他关系疏离,见面的时间很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到现在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会怎么样看我。

自从懂事以来,我便以父亲为做人目标。我一直把这件事情藏在心底,家人都不知道。每当遇上困难时都会问自己,换作是父亲,他会怎样做呢?就算到了今日,我还是时常这样想。我一直都是活在他的传奇里。

我是一个很爱钱的人吗?困难时,我可能真的好恨钱,做过些贪钱的事,不过这些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历史和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我过了一段很穷困的日子,但却从未匮乏过;就算什么都没有,连饭都没得吃,我都还有希望。在平常日子,人也要对未来有希望,在困苦的日子,希望来得更重要。我从未为钱发过愁,我不相信金钱是我创业的动力。

这些年来我其实一直在找一个人。我到过他去过的地方,坐过他坐过的椅子,站在他站过的峭壁上,在他走过的路上徘徊,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想他想过的事,读他读过的书,体验他的情,细细品味他爱吃的东西……我一直在找他,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的地址,我很久前便丢掉了。

爸爸,你在哪里?

注:①香港将热带气旋的等级分成一号到十号风球,八号风球即停止上班上课,十号风球最强,

代表持续风力每小时——八千米以上的飓风。

来源:《我是黎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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