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网友 转载自:真实故事计划
近日,一名海外大学的任课老师在社交媒体发文称,自己教授的班级内,有一名中国留学生因车祸不幸去世。然而,在这名学生离世后的几个星期里,她仍不间断地收到学生的邮件和网课作业,并且按时参与课程测验。
“亡者交作业”现象引发了公众对留学生委托“枪手”机构代写代课这一灰色产业的关注。疫情中,欧洲、澳洲和北美等留学地陆续关闭学校,多数学校转为网络教学。雇佣“枪手”完成网课和论文,甚至是代考的现象大增。辗转于下游的留学生,中游的代写中介机构和上游的写手,透过一篇英语论文的书写、检查与修改、提交,构成了一条复杂的灰色产业链。
下游:“完美毕业”的留学生
2021年1月,小南开始收拾回国的行李,查落地城市隔离酒店的入住攻略。虽然对国内家乡的疫情忧心忡忡,航班政策也不断调整变化,但小南的语调仍听起来放松,压在肩膀长达3个月的紧张感终于卸下。小南说,“算是完美的毕业了。”
仅仅在一个月前,小南还在承受着令他胆战心惊的多次命运反转。如果没有意外,小南本该在2020年的6月毕业。但由于挂了一门选修课,他不得已又在澳洲多呆了半年。用完整的一个学期修一门唯一的课。
“这门课并没有什么难度。”小南诚实地评价。课程评分由三项作业组成:小组作业,一篇论文,一篇1000字左右的报告。已出分的小组作业部分小南没有及格,第二项作业未出分,最后一项报告至关重要,他必须达到至少70分才能保证这门课稳妥通过。
与小南一起出国的爱人早于2019年年底毕业,为了陪伴小南一直没有回国。国外疫情严峻,小南对爱人心怀愧疚,也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如果自己再次挂科,就必须顶着疫情留在国外继续重修。即使这个Essay小到不需要任何数据分析或其他技术要求,在承担不起任何风险的情况下,小南把自己要面对的压力转移——压在了“代写”身上。
对留学生们来说,找到能“代写”的人毫不费力。在微信里搜“代写”,小南有超过百条的聊天信息。回国群,二手书籍物品群,闲置转让群…….在小南所在的各种澳洲华人圈微信群,几乎每五天就有论文代写推广信息刷屏。每条广告都有相同的服务涵盖范围,“Esaay、论文、毕业论文全科代写;拍照答题,代考;学期包课,网课代修”,也有相同的信誓旦旦,“G5(英国五所最顶尖的学校)常春藤优质写作老师,保质保量包过,完全保密,绝对原创,不怕查重。”
筛选众多广告后,小南加了一位代写中介。在此人的朋友圈,从新客户1万字毕业论文委托,老客户GRE考试走单,到网课包课委托走单,每天至少有一条“合作成功”的聊天记录和转账截图发布。
“从他发过的案例看,感觉很靠谱。”小南说。提出要求并且发送课程课件、参考文献、老师的补充资料后,1000字的英文Essay,小南需要交2000多元人民币。预订后交一半定金,等写手完成文章发给小南后,再补全代写费用。
“千字千元”是一篇代写论文的市场基础价。比如一篇5000字的论文,代写机构会要价5000到6000人民币。小南找的代写算是昂贵。“我宁可多花点钱,就是想顺顺利利毕业。”小南说。在截止时间前,他顺利交上了作业。但小南没想到,分数出来后,非但没有达到之前商定的70分,甚至离及格线还差两分。
小南生气地找代写中介机构理论,得到了“不然退一半钱,不然下次代写优惠”的回应。小南无奈选择了退钱。愤怒之余,小南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毕竟有的中介会拉黑学生联系方式,然后彻底消失,也有的中介甚至表示会向学校举报论文代写,威胁学生不要闹事。
好在最后出分的作业小南拿到了高分,把两门不及格作业分数拉了上去,小南得以平稳毕业。这篇小论文在得到58分的评分后,也至此来到了它漂流的终点。
但回溯论文的源头,“写手是哪国人?中国写手还是外国人?什么专业毕业的?和你对接的那个人是直接联系写手的中介,还是只负责在海外接单给国内代写机构的中介呢?”被问到这些问题时,小南显得茫然。
这是小南所不熟知的灰色地带。“我身边的留学生,大概80%都找过代写。一两次或多次,小到几百字的Essay或是上万字的毕业论文。”一位不愿透露信息的留学生说。在这条隐匿的地下产业链,代写已形成完善的分工体系。即使是Turnitin——覆盖公开发表的论文,会议报告甚至是各大高校学生作业的论文检测系统,都无法检测出一篇写手原创的代写作业。一个公平、诚信和高标准的学术环境看起来仍是幻梦,在蓬勃发展的代写产业面前,“没有一所大学对学生的学术不端行为是免疫的。”迪肯大学的副校长莉兹·约翰逊说。
灰色的代写产业,正在侵蚀着教育行业的公正基础。
客户与中介不见面,客户与写手不见面,写手与中介也不见面。与多数学生一样,小南没有辨别代写机构的能力,从与自己单线联系的这位中介身上,他也无法得到更多的信息。
不过,小南也并不在意。“还好没有耽误我事儿。不然我肯定得发疯。”小南提起时依然语气激烈。但他也认同,“毕竟是灰色产业链,这种吃亏就是哑巴吃黄连,只能自己往下咽。”
中游:“接单中介”,“派单中介”,和中介的中介
“有时间吗?”
“有。”
“接活吗?”
“接。”
接收对方发来的课程资料和论文要求,写完后发送文件,根据收到的意见修改后发送二稿,对方接收文件。每段对话以对方回复“已转账”结尾。在只有一位联系人的新QQ账号,Mabel和某留学代写机构的中介以这种简洁而默契的方式进行着持续联系。
2017年9月,Mabel从英国读完硕士后毕业回国。找工作等offer的间隙正值圣诞,一边百无聊赖,一边想到留学生们在圣诞假期时几乎都在赶due(交作业、交论文),应该有代写论文的大量需求。于是,Mabel注册了一个新的QQ账号,在豆瓣代写小组一个招聘写手的帖子下留下了自己的新账号。没过几个小时,Mabel收到了好友申请,她知道,自己可以趁这个月赚点来钱快的外快了。
对留学生代写论文,Mabel并不完全陌生。2016年,同样的圣诞前后,同样在查阅文献写论文时,因为手上有大概5个课程的Final report要写,Mabel就找人代写了一个小的文献综述。一年后,经过简单的背景询问和一篇试稿,通过后,Mabel从产业链下游的“客户”,变成了上游的“写手”。
但无论是作为留学生找“接单中介”,还是作为写手对接“派单中介”,Mabel对写手与留学生之间的产业链一无所知,只有收到佣金时能看到对方账户是个国内的公司。“和我对接的这个中介是不是直接对接学生,手下有多少写手,我不太清楚。”
一样是谜团的还有Mabel服务的留学生本人。中介不允许Mabel和留学生直接沟通,留学生的论文要求和课程资料,要经手过几道中介才能到她手里,Mabel不能确定。停顿片刻,Mabel说出她唯一确定的事情,“不过,他下面肯定是暗网。”
在以往Mabel的理解中,留学代写中介扎根能够接触到大量留学生的海外,找到客户后,再发给国内的兼职写手,完成海内外的对接。但代写行业因为其回款周期快,全部交易线上就能完成,现金流充沛等特点,吸引了大批中小型机构、甚至是小作坊式的生产团队蜂拥而入。他们的加入使得市场朝着更难以监控的方向野蛮生长。“国际留学生英语薄弱,有需求,并且愿意付钱。”这是所有代写的共同认知。
随着产业的发展,从推广,接单,写手,查重,售后,质量监控,产业链的各个环节逐渐变得复杂。比如,衍生出只在海外接单的“接单中介”,和只在国内对接写手的“派单中介”。派单中介放弃了在海外直接寻找客户,专注在国内培养写手,然后与海外的接单中介合作,两边中介分割佣金,实现双赢。
John就是一名位于南京的“派单中介”公司的员工,过着朝九晚六坐班的规律生活。2018年,John从一家二手房中介公司辞职,在网上看到了这家公司的应聘信息。信息显示这家公司与其他留学培训机构无二,主打雅思托福考试辅导,申请文书和简历的翻译润色等服务。
直到入职工作一周后,John才摸清楚这家不到20人的小公司主要提供留学生代写、代课和代考等灰色服务。
John的工作简单,整合海外接单中介发来的学生的需求和资料,然后再发给公司。即便已经是公司的员工,John也并不清楚公司到底有多少名写手,“具体数目只有公司老板知道。”John说。
当问到写手是否都如海外接单机构广告里所说,“毕业名校,拥有10年以上代课经验”时,John嗤笑一声,“基本是假的。理科类的写手一般是国内高校背景,文科类写手多来自海外,多是印尼人,和少部分欧美人。”
“甚至有中介的中介,”John说,“这些人在海外接单中介和国内派单中介之间倒腾订单。比如学期末或者疫情期间,订单特别多,国外中介接到的单写不完。有时候是写手们招太多了,没那么多论文写没活干。这时候就需要中介的中介,他们整合中介们有的资源,帮助整个市场达到微妙的平衡。”
除此之外,Mabel和John都确信有专门负责“质控”(QualityControl)的公司或团队存在。在写完初稿后,Mabel会把论文发给中介,然后得到中介发来的反馈。在Mabel看来,她得到的指导和修改意见非常专业,应该来自高水平的写手。在做写手的初期,Mabel得到的评估和意见很多,到后来,她直接初稿便可以过关。John透露,“这是产业链上的另一环,会有专门负责质控的人,他们检查、指导写手们的论文,并且负责培养新写手。”
上游:写手们的灰色正义
坐在床上,披着被子,把电脑放在大腿上,再在手边放一大瓶用来提神和休息的水。拉上厚窗帘,光线和声响都被隔绝在外。早上10点,宝珠的头脑在昏暗与宁静中清醒,她开始写论文。
从帮本校的学生写中文论文,到后来扩展至外校和海外的留学生。自2015年至今,宝珠已经代写了6年论文。与背靠机构的写手不同,宝珠和搭档大华在大学时期就在全校范围内开始了自己的代写工作。如今,这个流程早已成型:
客户提供论文要求和老师给的阅读资料,宝珠进行报价,收到客户提交的不可退还的订金后,宝珠开始写作。写作完成后,她会提交论文截图(包含少部分内容、字数及文献列表),等客户付过尾款后再发送给客户完整的word文件。
宝珠和大华大学时就读于某知名985高校。大华直言,帮别人代写论文是因为想多认识漂亮姑娘。从大一开始,大华就帮大二的学姐写论文,一篇论文交换一顿一起吃饭的机会。后来,开始以千字100元的价格接活,大华接的活越来越多,来不及写,便找了朋友宝珠一起,二人平分佣金。大华的每篇论文都能保证让客户得分80分以上,靠着淘宝代写无法比拟的高质量,大华几乎占领了全校的市场。
名声打出去后,学校的老师甚至都知道大华在做代写。有的老师对他做的事有所耳闻,苦心劝他,“有这个能力,这个才华,干点什么不好啊!”大华的明目张胆背后是他对“规则”的熟知。“帮一个人写论文会被抓,但当你帮全校学生写论文的时候,反而安全了。爆出我,那不是名校的丑闻嘛。所以老师们不会找我麻烦。”
最繁忙时,大华同时接10篇论文在写,一天能一共推进一万字。大三的论文期,大华早早囤了十篇4千字的论文,在朋友圈售卖,一晚上赚了4千元。日常每月的平均收入,也有上万元。
宝珠的繁忙与大华相似。留学生的结课作业一般是3千字到5千字,参考文献至少10篇。宝珠有新闻和商科的双学位,之后又出国读了政治。能代写的论文范围涵盖新闻传播、社会学、政治、金融、法律和商科。每年的11月到次年3月,6月到8月,是期末需求量最大的时候。这段时间,宝珠一个月能写不同方向的6到7篇论文。
读书时,攻读的三个专业学分绩点满分为4,宝珠的绩点都是3.5以上。因为扎实的学术能力,宝珠能保证自己代写的每篇论文都能有B及B以上的成绩。靠着口口相传和全部好评率,她的客源越来越广,回头率也非常高。“可以说,有好几个人的硕士学位是我读回来的。”宝珠说着,如同AI一般,让人分不清话里夹杂的情绪是讽刺还是冷漠。
每次加上新客户,宝珠都会先看看他的朋友圈,了解客户的背景信息。有的人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很用功学习的内容,或者是周游列国的照片。生活细节就隐藏其中,宝珠会在心里评估留学生的经济状况,奢侈品包包已经不能做准,她看重的是客户会不会到一些高消费的国家出游。比如瑞士,斯堪的纳维亚这样的大城市开销相对较大,她会留意客户是否会去类似的地方,有哪些常玩的项目,或者酒店的照片等等。在这样的基础上,宝珠再进行服务和报价。
大华说得则更直接,“我们会根据客户的消费水平,给他量身定做价格。默认留学生是肥羊,不宰他们宰谁。”大华说完补充道,“有时候收钱真的不是我们贪,我们深信这笔钱我们拿着,会比在他们口袋里更有用。”
“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不正义的事情吗?”回答这个问题时,Mabel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不会。”这是写手们的共识:北美网课多,英国作业多。英国一年制的授课型硕士,花钱昂贵学时少,位于留学生鄙视链的最底端。在英国留学一年,Mabel早已对代写的现象见怪不怪。“有的人甚至一节课都没有上过。”Mabel大笑着说。
在宝珠看来,代写是一件收入可观且有意思的外快。有些论文题目在宝珠看来有趣,查阅文献时也能学到新的东西。宝珠说,通过训练,自己搭建框架和逻辑思维能力都有提高。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客户,宝珠都没有任何道德审判,“90%的客户都对学术没什么追求,感觉更像是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体验生活,然后顺便镀金。但我们是一个很商业的关系,我不关心他们在国外的生活,也不关心他们的成长。而且,有财力和心理承受能力去选择代写,也算是能力的一种吧。”
相比Mabel的无所谓和宝珠冷静的“专业”,谈到这个问题时,大华有些激动。“这些人是阶级里的混蛋,他们的阶级壁垒无法逾越。如果读书的时候不剔除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如果你写不出一篇论文,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你不应该在那个位置上,在那个学校里。就是这么简单。”
但这种自洽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次,大华跟宝珠抱怨,“我帮一个留学生写论文,他竟然连文献综述都不知道是什么!”宝珠冷冷地回复他,“这还不是我们害的吗?”
那句话对大华的震动一直持续着。从那时起,大华开始渐渐退出这个行业。对那些主动找到他提出需求的人,大华会提供无偿的辅导,发一些相关的资料。
现在,做代写时“劫富济贫”的侠客已经荡然无存,大华形容这份工作,“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通过不正义的程序想要获得正义的果实,终究是不对的。”
有好几次,大华看到自己的论文被发在期刊上,但署名都不是他,甚至不是他的客户。大华觉得好笑,那些所谓“专业”的期刊,原来是花钱就能刊。好笑后又是可惜,“环境不是我一个人搞坏的,他们现在也没有准备净化。我来的时候这样,我走的时候还是这样。”
2021年1月,在采访时,宝珠说她现在就正在写一篇政治学的英文论文,上班摸鱼的时候写论文放松一下。小南的华人群里,代写的广告信息依旧闪烁着,提醒留学生们,他们有这样一种选择。最新的一条,一位代写中介用略带俏皮的语言写道,“当您在赶飞机,出去玩,约会,不会写,懒得写的时候都可以随时滴滴我啦!”紧跟着的一条是另一个代写公司中介发的广告,在结尾处他说,“祝大家生活愉快,学业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