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聊斋余少镭|大宋王朝的“五四青年”,到底打了谁的脸

作者:现代聊斋余少镭       转载自:现代聊斋余少镭

公元1127年,建炎元年,宋朝的“五四青年”陈东以聚众寻滋、妄图颠覆大宋罪,被宋高宗密旨“斩于市”。

赵构的密旨只下给了宰相黄潜善,黄潜善忽悠应天府尹孟庾,让他召陈东议事。陈东接到召令时,明知必死,遂“请食而行,手书区处家事,字画如平时,已乃授其从者曰:‘我死,尔归致此于吾亲。’”(《宋史·列传第二百一十四·忠义十·陈东传》,下同)

很淡定,向差吏申请吃饱饭再走,又手书处理后事,字迹一如平常,写完对下人说,我死后,你将这手书给我家人。

吃完饭,陈东又说要上一下洗手间,差吏面有难色,大概是怕他尿遁。陈东笑着说:“我陈东也,畏死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

我陈东,怕死就不敢说真话,既说真话就不怕死。

掷地有声,让今天的后浪没到沙滩就地羞死。

【杀了这个复杂太监】纸本水墨|河夫作品

陈东者,何许人也?

《宋史》载:“陈东,字少阳,镇江丹阳人。早有隽声,俶傥负气,不戚戚于贫贱。”

江南文人,自小有才名,自负颇高,其志穷且益坚,徽宗朝以贡生身份入太学,很快就因为敢言而成为太学生中的意见领袖。

陈东所处的时代,早就过了后世文人神往的大宋红利期,赵家王朝内忧外患:外有金国大兵压境,内有权臣蔡京朝纲独断,没人敢说三道四,只有陈东“无所隐讳”,以笔作匕首投枪,直指蔡京,导致“所至宴集,坐客惧为己累,稍引去”。

简直就跟我朋友、也是江南文人@湖州老费 一样,只要有他出席的聚会或宴席,当地名流皆纷纷作鸟兽遁。

无他,既怕被他冷嘲热讽,更怕被他牵累也。

说真话的人,在哪朝哪代都是这么的神憎鬼厌。

后宋徽宗隐退,宋钦宗即位,陈东以为新皇帝会有新气象,“率其徒伏阙上书”,就是率领学生集体跪在朝门外给皇帝上书,要求“诛六贼”,即杀死包括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miǎn、王黼fǔ、童贯在内的六大奸臣,并把他们的首级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巡展,这样才能震慑其他权奸。

有用吗?

就在陈东上书后几天,宋钦宗下旨,将“六贼”中的朱勔撤职,王黼贬职逐出中央,李彦赐死并抄家。

当然,要说宋钦宗这么做全是陈东的功劳,也太夸大。一来,陈东的呼吁得到朝野大多数人的赞同,处理“六贼”乃上下民心所向;二来,宋钦宗也想拿前朝权臣开刀立威。但不管怎么说,陈东及其领导的学生运动,能左右朝廷的权力格局,也是不争的事实。

第二年,金兵再次压境,徽宗在童贯挟持下逃跑,陈东再次单独上书,要求派兵将童贯追捕回来,以正典型,并再次请求全部诛杀“六贼”。

这一次上书也有了成果,因为这也不是陈东一个人的意见,宋钦宗迫于压力,把对他上位有功的权臣、“六贼”之一的梁师成“谪死”。此后几个月内,在众大臣多次建言下,在陈东的一再上书下,宋钦宗终于把“六贼”之首的蔡京以及童贯、朱勔一贬再贬,最后蔡京死在流放海南的路上,童贯被下旨斩首,朱勔也被赐死。

至此,在陈东为首的太学生及朝廷“体内健”合力之下,以蔡京为首的六位权臣先后全部被诛。

历朝历代,你可曾见过,学生领袖的话有这么大的威力。

但这几次上书,对于陈东来说,只不过是小试牛刀,随着大宋局势更加动荡,由他发起的、堪称“宋版五四”的特大型学生运动,正轰轰烈烈地展开。

不读史也应该听说过,当时赵宋王朝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之分。继蔡京之后手握重权的太宰李邦彦、即著名的“浪子宰相”,就是主和派之首;而朝中的主战派,则是李纲及种(Chóng)师道(即水浒中鲁智深心心念念的“老种经略相公”)。

靖康元年正月,因为东京保卫战中的一次小失利,李邦彦找到借口,罢免了李纲的兵部侍郎之职,并割三镇给金国以求和。

良臣被靠边站,奸臣卖国,割地求和,这情景,是多么的熟悉……就跟五四前的巴黎和会一样。陈东本来跟李纲素不相识,只知道他是主战的爱宋将领,得知他被李邦彦罢职,怒了,再次“率诸生伏宣德门下上书”。

陈东的这一次上书虽然只有几百字,但字字泣血,直指宋钦宗用人不当,力主用李纲、斥邦彦,最后一句尤其大胆:“用舍之际,可不审诸!”

这简直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用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谨慎,你到底有没有文化?

换别的皇帝,陈东早就被凌迟了一百遍了,但宋钦宗并没有这么做,因为陈东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军民从者数万”(《宋史·陈东传》)。而《三朝北盟会编》则说,“不期而会者,数十万人”。

数十万可能有点夸张,你想想,宣德门外的广场上,除了陈东率领的太学生,还有黑压压的几万请愿群众,这架势,哪个脑子正常的皇帝都不敢随便动武。

于是,“书闻传旨慰谕者旁午”。宋钦宗收到陈东的上书,只能不断派人劝慰,说朕一定会考虑你们的意见的。

但皇帝这么服软也不好使,“众莫肯去,方舁登闻鼓挝坏之,喧呼震地”。不看到结果,集中在宣德门外的几万人谁也不肯离开,为了追问皇帝你可听到民众的呼声,甚至把登闻鼓(有冤情或急事上奏时敲的鼓)都擂坏了,万众齐呼,震天动地。

群情激昂的时候,一个太监出来说:“大宋太大,也太复杂,你们这样用非黑即白的方式……”话没说完,就被愤怒的群众手撕了。

真的手撕。《宋史·陈东传》原文:“有中人出,众脔而磔之。”中人,太监也;脔而磔之,即零刀碎剐。

(写到这里,请容许我恶意地、丧失人性地大笑三声。)

凡群体事件,总难免有过激行动发生。李纲自己写的编年体史书《靖康传信录》中,说的就更严重了:

则杀伤内侍二十余人,皆脔割之,虽毛骨无存者,反诟詈宰执李邦彦……等殴击之,皆走散藏匿。

杀了二十几个太监,谩骂、殴打当朝宰相,跟这些相比,火烧赵家楼算得了什么。不过,这么干,也就突破了和平抗议的底线,搁今天西方那些伪民主国家,早就出动军队镇压了。

宋钦宗是怎么做的?“于是亟诏纲入,复领行营,遣抚谕,乃稍引去”。立即召李纲入朝,官复原职,再派他亲自出面宣诏安抚学生,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陈东以及他领导的太学生运动,再次获得全胜。

陈东能这么做,既是英雄造时势,也是时势造英雄。

宋朝,是东汉之后太学生运动最轰轰烈烈的时期。在陈东之前,宋哲宗时期,就曾发生过几千太学生集体请愿挽留某退休老干部的事;徽宗朝,也有太学生李彪、陈朝老等伏阙上书,指斥朝政之弊。

不管宋太祖“不杀士大夫”的誓碑是真是假,从宋真宗开始,北宋中后期到南宋期间,确实没有因言杀过文人,对青年学生们的抗议运动,“君相虽尊,莫之敢违,违则士论哗然”(黄现璠《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之邓之诚序)。

皇帝、宰相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敢不尊重太学生的意见,否则,士大夫舆论哗然。

在乎知识分子舆论的统治者,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所以,宋朝三百多年,十八个皇帝,有明君也有昏君,就是没有暴君。

既然这样,陈东为什么还会死?

他领导的“宋五四运动”,吓到了新皇帝:宋高宗。

靖康之难,徽钦二帝被掳,宋高宗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为了收买民心、摆新姿态、稳固帝位,任用了主战派李纲为相。再过几天,又召意见领袖陈东到朝廷,准备量才录用。

新皇帝都有新装,但都装不了多久。宋高宗的小算盘,就是迁都东南偏安一隅,啥收复失地迎回二帝,喊喊口号就得了。所以,任李纲为相才两三月,就又罢免了他,转而重用支持他偏安的黄潜善、汪伯彦等。陈东得知,再次振臂而呼,“乃上书乞留纲而罢黄潜善、汪伯彦。不报。请亲征以还二圣,治诸将不进兵之罪,以作士气;车驾归京师,勿幸金陵。又不报”。

请求用李纲而弃黄、汪,宋高宗还能忍;后面的“请亲征以还二圣”以及“归京师勿幸金陵”,那就真的是捋龙麟了,文人的天真暴露无遗,跟后来岳飞踩的是同一个雷,非死不可。

巧的是,就在陈东上书的同时,另一个叫欧阳澈的也上书,作出同样的呼吁。欧阳澈是布衣之身,大概也中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毒,以为发言真能改变大宋,除了政治上的呼吁,居然还直指宋高宗“宫禁宠乐”(沉湎女色)。

乃们这些文人啊,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居然管到皇帝的下半身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然,促成皇帝杀文人的,还是文人——被陈东建议撤换的宰相黄潜善(进士出身,当然也是文人出身)。黄收到两人的上书,“遽以语激怒高宗,言不亟诛,将复鼓众伏阙”。

与其说是激怒,不如说是恐吓:“陛下您看,这些人如果不赶紧杀了,前朝的那场风波又将重现。”

一句话,皇帝就扬起屠刀。

几万人齐聚宫门外同声抗议的那一幕,宋高宗还是个皇弟弟的时候肯定见识过,实在是吓死宝宝了。杀两个人就能让它不再发生,谁不杀谁傻。

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据《宋史》载,陈东和欧阳澈被杀时,“识与不识皆为流涕”。看来,宋朝那一届的民众素质还是不错的,并没有拿刀等着剜他们的肉吃。

不过,让读史者没想到的是,杀了陈东和欧阳澈,宋朝的“五四运动”并没有因此而熄灭。从金兵南下到元蒙入侵,终南宋一朝,以太学生为主力的“五四运动”不绝如缕,甚至诞生了不少面对金兵或元蒙侵略者视死如归的太学生,所谓“宋代太学,多忠义之士”这句话并不是吹的。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杀了陈东、欧阳澈之后才三年,宋高宗就后悔了,据《宋史·陈东传》载:

越三年,高宗感悟,追赠东、澈承事郎。东无子,官有服亲一人,澈一子,令州县抚其家。及驾过镇江,遣守臣祭东墓,赐缗钱五百。绍兴四年,并加朝奉郎、秘阁修撰,官其后二人,赐田十顷。

追封、赐爵,这些当然只是做做平反姿态。但这样的姿态,毕竟算是对历史的一种交代。而这种交代,在黑暗腐朽没落的南宋王朝,也只是用了三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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