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春 转载自:张春[阿卡纳]的日记
我初中的政治老师。她当时30岁左右,是学校里的业务骨干。讲课不用看书,随口让学生翻到某页某行,复述课文一字不差,应该是倒背如流的。那个学校是重点中学,而她专门带毕业班,并且同时带三个毕业班,同时还是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
她在教室里非常自信。我是矮个,坐在第一排。深深地记得她仰着头,流畅得像瀑布一样,响亮地说出许多话的样子。
她 的装扮也很时髦。学校的环境很朴素,哪个老师修眉毛了,哪个老师今天的衣服有点透,都会被学生们议论一番。但是她好像也不忌讳,一直都精心把自己的烫发保 持得很好,在夏天要来时她总是全校第一个穿裙子。别的老师都骑黑色的永久轻便车,有一小部分骑彩色的女式车,她骑一辆山地车。在小城里,当时只有在街上混 的最时髦的混混才骑山地车。当她骑上那辆车时,如果喊“老师好”,她会格外有精神地点点头,似乎很喜欢她的车。
她的儿子当时五、六岁,有时候带到办公室去玩,我们也可以看到,老师们都喜欢逗他,很活泼。听说她的丈夫在刑警大队当大队长。那时候我虽然很小,也能够感觉到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是很美满的。
过了大概3年,我回老家,在街上见到她。她一个人在路上走,头发灰灰的,毛茸茸的一团,眼睛发直,佝偻着背。我喊她,她只看着我,嘴里嗯了一声。但我知道她什么都没想起来。我想再和她寒暄几句,她却走了,不仅没有礼貌,甚至连活气都不怎么有。
我觉得很奇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过了两天去拜访另一位老师,随口说起这件事,他竟然告诉我,她家出了事:她的丈夫被黑社会雇凶砍杀。
她整个人就崩溃了,开始自言自语,冲空气怒斥或哭。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找不到凶手,也不再有人理这件事,她现在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写很多信,发到各个地方,公安厅,国务院,江主席等等。但是没有一封信有任何回音。
那个老师说,应该在县里的邮局就被截下来了吧。孩子被奶奶带走了。她的岗位已经从教学调到了图书馆——其实我都不知道我的中学还有个图书馆。
我回去问爸妈,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很震惊,就问:难道就这样了吗?他们家难道就这样了,没有人能干点什么吗?爸妈对我说,你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很多的,如果人已经疯了,别人更不会帮忙。
又过了些年,我又听妈妈说,老家的一个单身女人,儿子在学校被小痞子打死,凶手逍遥法外,她要讨个说法。孩子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她独自抚养这个儿子,家里还有一个老人是孩子的爷爷。
用了三年的时间,求告无门,决定自杀引起关注。
这里有一个细节,她和老人商量过,到底是谁去死。最后她决定,自己去。她去了省城,在省政府的地下停车场里死去。
那三年上访的其中一次是这样的:她听说县教委在政府隔壁的政府招待所里开会,就去了,在围墙外查看进入 那个院子的小门上锁没有。这时她被一个经过的女人抓到,在路边用高跟鞋踩她的头,踩到她哭,又踩到哭不出来。
跺她头的女人,是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姐姐,小时候还觉得她很漂亮。她毒打那个女人,并非因为做截访的工作。她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恰好遇见了她,知道她的事情,就想欺负她。
听说这件事以后我没有再见到过她,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那个漂亮的姐姐踩人的样子,也想象不出人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坏,也没能接受“对,就是会这样”的现实。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家乡,它看上去和别的地方差不多,都一样肤浅而宁静。
后 来一位亲人患了癌症,他的妻子去陪护。大手术,不眠不休的陪护,住院四十天回来,她竟然还胖了些。她说虽然没怎么睡觉,但是剩下的东西她都搅一搅全部吃 掉,受不了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厕所里去哭一场。她说:要疯还不容易吗?我要是撒手疯了,还有谁能像这样照顾他,两个孩子怎么办。
再过了两年,她丈夫终究还是因为癌症去世了。在亲人还都穿着孝衣守灵时,她竟然已经能说起笑话了。她规定自己每天痛哭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要振作起来,因为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她不能倒。
再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在网上就常看到看到有的人抵抗拆迁,在自己的房子上自焚。前些时候,网上有一个妈妈,因为幼女被轮奸,不服审判一直上访,被抓起来劳教 的事情。网上许多人发出呼吁,然后被放了,但是她还不放弃,还要上访。她的家里全部都是法律相关的书,她一直在研读,说话思路条理都清清楚楚,没有疯,不 自杀,心沉似铁。
我之前在其他地方发过这篇文章,也被不少人骂。说我矫情,若无其事地要别人坚强完全是傻逼的行为。 其实,因为那个站熟人太多,我没有提过那个丈夫去世后规定自己每天哭一个小时的妻子,就是我妈妈。
我 也没有提过在爸爸去世一年后,我才刚考上大学就患上重病,卧床不起,当时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可能会瘫痪或者死掉。又是我妈妈去北京照顾我,看着我躺在床 上,不但不能自己翻身或抬头,甚至连水杯都端不起来,她就自己出去,到一个空旷的场地独自痛哭。那可是爸爸刚去世一年,这个家庭根本还没能从那个打击里恢 复,就接踵而至的灭顶之灾。
在北京治疗三个月后觉得没有希望了,医生都不怎么搭理我了,说住院也没有什么意义。然后她从北京跋涉2000 公里,把我一脚一脚背回家。她到处寻访奇怪的方子和疗法,把我背到各种各样奇怪的地方去治疗,并且自己研究医书,自己试药开药,在自己身上试针,自己给我 打针。半年后,她把我治好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我觉得苦难绝对不是应该被称赞被崇拜的,如果可以选,一定不选它。如果遭受了苦难,只能像钢铁一样活下去。痛苦无法消解,你不能崩溃,不能发疯,不能死。越是不幸,越不能不幸下去,因为不幸本身没有用。要像钢铁一样活着,因为没有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