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丰县事件带来的觉醒

作者:维舟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原文链接

作者:维舟(Weixin ID:weizhousw)

昨天下午,在早春的峭寒中,我去和一位朋友会面。他大学刚毕业,来上海既是会友,也意在探寻自己未来的方向。地点是我选的,本来只是想找个对彼此都方便的地方,但后来想想,那家书店的名字“神兽之间”倒也刚好契合我们对谈的话题:人的境况。

落座后,我们很自然地就谈及最近的丰县事件。为什么它会激起如此大的波澜?我说,这事可能放在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都很容易被淹没在很多“大事件”当中,而这一次甚至连春节和冬奥会都未能冲淡它,这本身就是我们在关注此事时的关键点之一。

这次事发后,2007年上映的电影《盲山》因为揭示妇女被拐卖后的悲惨遭遇而腾于众口,还有人挖出唐宁、徐冬梅1988年的报告文学《黑色漩涡》,开篇就引用当时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书记处的说法,谈到那些年拐卖妇女犹如一股黑色漩涡,而“江苏徐州就是这股黑色漩涡的中心”。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品在当初问世时,都不曾引发这么大的公众关注。

因此,在我看来,公众的反应,以及这种反应所基于的社会结构和群体心理,至少和事件本身一样重要。

虽然丰县事件中那位女性的境遇格外令人震惊,但事实是,拐卖妇女并不是新鲜事,抨击农村社会愚昧也是老话题,为什么这一次不一样?

《盲山》电影海报

听到这里,那位朋友沉默了一下说:“这可能对你不是新鲜事,但对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冲击真是震撼性的,因为我们不知道、甚至不能想象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啊?这都2022年了。”

他给我看了一篇《目睹了丰县事件,一个上海女孩决定醒过来》,文中那个女孩Shelli从小生于富足又幸福的家庭,“一直被社会优待,从未被社会毒打”,

所以,当丰县“铁链妈妈”的故事迎面袭来,对她造成的冲击就可想而知了。她以前连家暴都没有概念,一下子见到这种事,她感觉价值观完全被颠覆了。她的心灵家园,被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摧毁了。

以前,这最多是影视作品或传说中的事件,又或是在“过去那个年代”,和自己的生活是有距离的,但现在却赫然发现近在咫尺,就在自己身边,甚至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种迫在眉睫的真实感所唤起的恐惧感是震撼性的,“岁月静好”已地动山摇。她想知道这都是为什么。

这很好地帮助我理解了一点:一个事件的影响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所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激发什么样的公众反应。

年少时读到杨乃武与小白菜案、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我不时会感到困惑:这些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为什么竟会轰动一时,甚至推动社会进程发生改变?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关键之处并不在于案情本身如何曲折离奇,而在于社会各方力量通过这一事件展开博弈,是它们“找上”了案子。

从这一意义上说,丰县事件是当下社会心态的试纸和路标,在未来回顾时或许能更清晰地看到,这标志着全社会的权利意识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尽管有人讽刺说,很多城市中产女性这次“反应过度”,毕竟“中国仍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还有人说,事件所激发的不同反应表明了中国社会的折叠与撕裂,以至于在当地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城里人”已感到完全不可思议,但事实是:此事之所以激发那么大反响,很大原因之一正在于这种强烈的反差。

在一个相对同质化、人们默认这些为“现实”的年代,这是难以引发震撼的,那不过是生活常态。我那位朋友也说,他小时候在江西老家,大人们有时会开玩笑说:“你不好好读书,将来没钱讨老婆,就只能买个贵州女人了。”那时没人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现在回想起来才感受到其中隐含的残酷。

Primo Levi

作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生还者,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在自传体小说《元素周期表》回忆自己这一家犹太人在战前的太平岁月时说,“无知让我们活下去,像你在登山,你的绳子磨损得快断了,但你不知道,还觉得很安全。”

他意识到,当无法制止恶的时候,普通人的善良是有代价的:

我承认我们都非生来勇敢。一个世界充满像他那样诚实而不防御的人,可以令人忍受,但这不是真的世界。在真正的世界里,存在着手执武器的人,他们建造奥斯维辛,而那些诚实而不防御的人为他们铺路。

有更多人意识到“这有什么地方不对”当然是好的,毕竟人的觉醒是关键的第一步。至于他们的理解和认识在细节上的分歧,那是次要的,没必要为他们规定一个标准答案(在当下也没有),只要不断关注、反思,每个人可以去为自己找寻答案。

现在,还有人想要做更多,我的另一位年轻朋友正在征集各地志愿者和爱心人士前往徐州,旨在解救并妥善安置被拐女性,与之访谈并帮助其回忆惨痛经历,并调查周边地区广泛存在的同类状况,推动制定解决方案。有意者可以扫描上面的微信二维码联系发起人卢先生。

我本人不会因此去徐州,但我钦佩他们的勇气,在注意安全的前提下,这种自发自愿的民间力量,意味着人们不愿意再接受原有的现实了。不管它在当地、在长久以来被视为理所当然,但如果它有损于人的尊严,那现在是时候对它说不了。

我想起但丁《神曲·地狱》中,当尤利西斯开始最后一次航行时,他对船员们所说的话:

你们要考虑你们的起源,
你们生而为人,
并非就像禽兽般活着,
一无所成,
而是要追求知识与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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