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边的西塞罗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海边的西塞罗” 原文链接
公共知识的言说者,恰是一切“黑暗森林法则”的破壁人。
各位好,前天《“黑暗森林”,一种原始而低幼的社会学狂想》一文写过之后,其实留下了一点很重要的余味没有谈清。为了说清这个问题,不妨先讲一个有趣的数学题,它是华裔数学家陶哲轩最早提出的。
1
蓝眼睛岛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海上有一座与世隔绝的孤独小岛,名叫蓝眼睛岛。
岛上住着一百个居民,他们多数是蓝眼睛而有少数几个是红眼睛,但岛上的居民们从不讨论眼睛颜色这件事,因为他们谨守着祖先留下的三条奇怪的戒律:
第一,所有人不能以任何方式了解自己或告诉他人眼睛是什么颜色,他们不能照镜子,不能向他人打听,也不能告诉他人眼睛颜色的问题。
第二,任何知道自己眼睛颜色的人,必须在获知真相后的第二天清晨,到村中央的广场上自杀。
第三,岛上的所有人,对上述两条戒律都高度虔诚,且他们都是推理能力很强的聪明人,也知道其他岛民都同样聪明且虔诚。
蓝眼睛岛上的村民们就守着这三条古怪的戒律,日复一日的过着平静的日子,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蓝眼睛岛上没有故事。
直到有一天,岛上来了个异乡人。
于是没有故事的蓝眼睛岛,也就有了故事。
村民非常好客的接待了这位来自异乡的善良小伙子,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
但当小伙子临走那一天,出事了。
当晚,村民们在广场上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送别这位远来的客人,所有的村民都来给他送行。
酒至半酣,喝嗨了的异乡人跳上广场上的高台,对众人说到:
“感谢你们,热情的朋友们!我在贵乡玩的非常开心。”他喝了一口酒,张开双臂继续说到:“而且我非常开心的看到,这座岛上居然有和我一样的瞳色的人!”
如一盆兜头的冰水浇灭了热烈火焰,台下的欢呼和叫好突然消失了,所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因为村民们惊恐的看到,那位异乡人长着一双红眼睛。
这就意味着,异乡人打破了岛上的戒律,他告诉了岛民:“岛民中有红眼睛”。
异乡人察觉到气氛不对,他从岛民们向他投来的怪异而沉默的眼神中感到了危险,于是赶忙收拾好行囊,连夜逃离这个小岛——他曾经很喜欢这里,如今却越想越心里发毛。
但逃跑的路上他想想又释然了,因为他觉得自己那句话虽然犯了岛上的禁忌,但其实没有向岛民透露任何新的信息。他知道,岛上的红眼睛岛民不只一个,这就意味着其实所有岛民都能看到:岛民中是有红眼睛的。异乡人其实并没有告诉他们任何新的事情。
可是,在这位异乡人背起行囊安然上路之后,聪明而虔诚的岛民们却陷入了更加诡异的沉默当中。所有人不再在夜晚聚会欢歌,而是关起门来,好像在等待什么必然发生的悲剧降临。
小伙子离开后的第一天早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早晨,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第五天早晨,村民们推开家门,发现五天前聚会的那座广场上,躺着五具自杀的村民尸体,而这五位村民,都有着一双红眼睛。
是的,岛上的一百位村民中有五位红眼睛,九十五位蓝眼睛。
现在请问:
第一,这五位红眼睛村民是怎么在第五天突然不约而同的知道自己眼睛颜色的。
第二,异乡人明明只是说了一件岛民都知道的事情,可为什么却让蓝眼睛岛发生了这样的巨变?
建议大家先想一想,再看后文。
2
对于这个看起来很难的问题,直接去思考,你可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想破解这个难题,必须采用数学上“递归”的解法:
情况1
让我们先假设,如果岛上只有一位村民是红眼睛,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很容易想到,在异乡人公布那个消息之前,这位村民是不知道岛上有红眼睛的,因为他能看到的所有其他所有人的瞳色都是蓝的。
所以当异乡人那样说时,该村民(记住他足够聪明且虔诚)就会想:
“哦!岛上有红眼睛!可我看到其他99个人都是蓝眼睛啊?
糟糕,那红眼睛的一定就是我自己了!唉,我不得不去死了。”
于是异乡人公布消息后的第一天清晨,他就自杀了。
情况2
再让我们假设两位村民是红眼睛,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就稍微难一点了,在消息公布的当时(第零天),两位红眼睛的村民都会这样想:岛上有红眼睛村民?对的!我看到的99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是红眼睛么!明天早上他要自杀了。这不关我事。
可是到了第一天早晨,两位红眼睛的村民都发现对方没有自杀,于是他们就会深想一层:
岛上的村民都足够虔诚不会不守规则、也足够聪明,不会想不到情况1那一层,可他为什么没有死呢?
一定是因为他能看到另一个红眼睛的人,所以他在等那个人在第一天清晨自杀。可是,我看到的剩下98个人都是蓝眼睛啊!并没有红眼睛……
糟糕!那肯定是因为我就是他看到的那另一个红眼睛!唉,我不得不去死了。”
于是异乡人公布消息后的第二天清晨,两个人都自杀了。
情况3
在假设有三位村民是红眼睛。
这个讨论是可以接续“情况2”进行的——当第一天清晨,没有人自杀时,三位红眼睛村民都会产生一种预期:剩下的两人看到这种情景,应该推理出自己眼睛是红的了。明天早晨他俩要一起自杀了。
可是第二天清晨“情况2”中的自杀没有发生,那么三人就不得不更深想一层:两人不都自杀,是因为他们各自都能看到除自己之外的两个红眼,可我只能看到他俩是红眼啊?
糟糕,那第三个红眼睛肯定就是我了!唉,我不得不去死了。
于是异乡人公布消息后的第三天清晨,三个人都自杀了。
……
以此可以无限类推下去,我们会发现,只要岛上的村民都足够聪明、且虔诚的守着那个规矩,有多少位红眼睛,他们就会在异乡人公布消息之后的第几天集体自杀。
甚至,我们可以极端一点假设,假如岛上这100位村民全是红眼睛,那么他们也会在异乡人走后的第一百天一起自杀。这个名不副实的“蓝眼睛岛”也就因为那一句话毁灭了——虽然异乡人说的这句“岛上有红眼睛”,真的是岛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3
这里我们就要讨论一个问题了——异乡人说的那句“岛上有红眼睛”,到底是不是一个“新信息”呢?他说和不说的区别,对岛民产生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区别就在于,在异乡人说之前,虽然每个岛民都知道“岛上有红眼睛”这件事,但他们只知道自己知道这个事实,而不知道其他人是否都知道这件事。可是当异乡人把这个消息在所有人面前“广播”出来之后,其实发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
从此,所有人不但知道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不但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也知道大家都知道别人都知道这个事实,不但知道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也知道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
参照“猜疑链”的命名方式,我们不妨称这个链条为“共识链”。
在“蓝眼睛岛”故事中,每过一夜的本质,就是这个“共识链”就又向下深化了一层,而随着“共识链”的不断深化,不管岛上到底有多少“红眼睛”,他们最终都会达成自觉。
在认知学上 ,一种大家都知道的知识其实也可能被分为两种:
一种是“共有知识”(mutual knowledge),
另一种是“公共知识”(common knowledge )。
共有知识和公共知识的内容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但区别在于大家是否在彼此之间构建了“共识链”。
假如某件事,所有人都只是自己知道,但不互相交流,那么它就是“共有知识”。而当一种知识,开始变得你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甚至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时,它就开始成为了公共知识。
如“蓝眼睛岛”的故事所提示的,共有知识和公共知识所能起到的社会效果,是完全不同的。而共有知识变成公共知识必须要经历的过程,就是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对其进行公示和“广播”。
明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很多有趣的问题。
比如,安徒生童话《国王的新装》里那个小男孩,只喊了一句“他没穿衣服!”为什么就把谎言戳破了?
显然在男孩这样喊之前,“国王没穿衣服”是一个大家都能看到,但彼此互不交流的“共有知识”——每个人都看到了国王赤身裸体,但每个人都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看,所以每个人都害怕把这个信息说出来,被别人当成异类和傻子。
可是当男孩这样喊了之后,“国王没穿衣服”一下子成了“公共知识”,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共识链开始建立,猜疑链就被打破了。
又比如——我们谈点浪漫的——两情相悦的男女生之间,为什么要通过彼此告白来确立关系?
你不感到奇怪么?告白这个步骤有什么必要呢?如果两情相悦,不就捅破一层窗户纸么?
但从认知学上看,告白其实是最重要的事情——告白之前,我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你也不知道我知不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两人之间的猜疑链可以无限延续下去,彼此都要小心翼翼,这个恋爱是没办法谈的。
但是一旦告白完成,共有知识变成了两人之间的公共知识,双方的猜疑链破碎,共识链建立,爱情就可以萌发了。
再比如(说这个恐怕就有蛆要喷了),如今被严重污名化的“公共知识分子”。
抛去扣帽子的低端手法,时下也有很多人很瞧不起“公共知识分子”基于一种相对高端的理由——觉得你们说的那些东西都无非是常识,大家都知道,你一遍一遍的讲,有什么意思呢?
比如之前曾经在B站上很火的罗翔老师,很多人就给他扣了这种“公知”的帽子。当然,罗翔老师带这顶帽子确实也挺合适的。因为他讲的那些法律常识,真的就无非是常识——你去买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上面都写着呢,罗翔老师讲了那么多“法外狂徒张三”的行迹,其实也没超出这本书的范畴。
但我们真的能说,罗翔老师这样的“公知”、以及普及法律等公共知识没有意义么?
错!法律的权威是来自于执行,但法律的意义恰在于普及与言说。
我请大家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否定公共知识的意义,否定罗翔老师这样广播公共知识的公共知识分子的意义,那么仅仅作为“共有知识”的法律能足以维持我们的正常生活么?
答案是否定的。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之所以敢每天正常的上班上学,而不担心被人在半路捅了、拐了,或受到其他侵害。并不是因为我们自己知道法律,而是因为我们知道别人也知道法律,我们因之相信他人都懂得杀人、拐卖是犯罪行为,将受到严惩,所以他们不敢谋害我们、拐卖我们。
同时,我们还知道别人也知道我们知道法律,万一受到侵害,我们是会拿起相应的法律进行自卫的。所以这会加强他们不敢侵犯我们的保险性。同理,我们又知道别人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知道法律……
法律这东西,如果只是制定出来、并仅仅停留在“共有知识”的层面,是屁用都没有的。只有在被罗翔老师这样的“公知”不断广播、普及并得到切实捍卫、成为一种公共知识时,它才能真正有效,保障这个社会正常的运行,帮助人们达成互信。
且罗翔老师这样的“公知”每多一个,法律的普及教育每多做一次、“共识链”就会深化一层,法律对人们合法权益的保障就会加强一分。
一个现代社会之所以能够完成人与人之间的深度信任、紧密合作,恰恰是因为无数“公知”在不断传播、深化各种“公共知识”:法律、道德、常识、共识……只有当共识链不断构建,成为人们的“深度共识”,“所有人对所有人战争”的不信任野蛮博弈才会被打破。
所以不断被广播的公共知识,恰是一个现代社会至关重要的基石。让我们向罗翔老师这样的“公知”致敬。
4
甚至我们继续思考,还会发现公共知识的作用不仅是静态的,也是能动的。
还是回到蓝眼睛岛的那个假设——假如那个异乡人在说出“岛上有红眼睛”之后,立刻醒悟,想阻止岛民们自杀,有没有可能呢?
其实是可以的,比如他可以立刻指着一个红眼睛岛民,明确的说,“我说的是他”,这样,这个倒霉岛民会被迫自杀,但其他红眼睛岛民的递归推理会因此被打断,从而保住性命。
如果觉得这样依然太残忍了,有没有别的办法拯救岛民呢?
也有。
比如这个异乡人可以尝试说:“好了,我现在知道你们谁是红眼睛了,而且明确告诉你们,不止一个!但我不会说出那人是谁!请假设您自己就是那个红眼睛吧!为他的处境想想!我想先劝大家一句,你们谨守着这样残酷的教条有什么意义呢?投票放弃它吧!尝试订立新的契约,拥抱新的生活!”
这样所有岛民都会处在一种“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红眼睛”的“盲选”状态中,从而认识到既有规则的不合理,进而倾向于打破那古怪的戒律。
这样,异乡人就从一个公共知识的言说者,变成了良性变革的推动者。
这种故事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
比如古希腊历史上最著名的梭伦改革就是这样被推动的,梭伦在广场上装疯卖傻,痛斥雅典当时制度的不合理,把一个雅典人都觉得别扭的“共有知识”点破为了“公共知识”,于是对这个共有知识的改良,才能够进行。
再比如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前,托马斯·潘恩撰写的《常识》,潘恩自己都说,他写的那些东西是“新大陆所有人都知道的明显事实”,既然这样你潘恩还写它干嘛呢?就是为了把不可改良的“共有知识”通过言说,变成可改良的“公共知识”。
如果没有潘恩手中的笔,那华盛顿手中的剑也将无用。——约翰·亚当斯
是的,任何革新必经的第一步,其实也是先要把“共有知识”“广播”出来,成为“公共知识”,才会产生改良的可能性。所以自由的言说,自由讨论公共知识对一个社会的进步是多么重要,没有它们,革新不可能诞生。
5
写了这么多,最后我们重要要说回《三体》这本书。我在之前《“黑暗森林”,一种原始而低幼的社会学狂想》一文当中谈了,“黑暗森林”是一种未进化的原始的自然社会状态,但为什么在小说中,这种状态不能发生进化呢?
原因就在于,在小说中,“黑暗森林法则”一直是一种全宇宙的“共有知识”,而不能成为“公共知识”。
三体人知道“黑暗森林法则”,但他们不说(虽然这与大刘说他们“不会隐藏思想”自相矛盾)。弹星者也知道“黑暗森林法则”,但他们也不说。全宇宙所有高等文明都满足于“隐藏自己,做好清理”的“黑暗森林法则”的奴役下,悄悄的打黑枪,出声的不要。于是黑暗森林就真的降临了。
可是你又发现,非常自相矛盾的,小说中,当黑暗森林法则被罗辑所参透,从有一种“共有知识”变成三体人和地球人之间“公共知识”之后,黑暗森林法则立刻就被打破了。因为地球人和三体人之间,打成了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的新平衡。
怀疑链被打碎了,共识链建立了,双方会很自然的打破原有的法则,重新尝试建立一种新的契约和平衡。
当然大刘后来显然发现了这个自相矛盾之处,用各种机械降神(比如程心)将这种设定重新强行打破,并补了很多设定(比如智子盲区),让这种公共知识无法在全宇宙之中扩散。“黑暗森林法则”再次成为全宇宙都知道但都不说的“共有知识”,于是它可以继续存在了。
但脱离小说,我们可以看到,打破“黑暗森林法则”这种负和博弈的第一步,就是把这个法则从一种“共有知识”变成越来越广泛的“公共知识”——我们可以假设,假如在一个“黑暗森林”中,存在一块大家都可以匿名自由发言的“留言板”,把“黑暗森林”这个囚徒困境敞开了讨论,说着说着,肯定就会有人提议:“这样的博弈对我们所有人都不好,要不然我们重订个规矩(契约),让大家都能痛痛快快的亮明身份吧。”
由此得证,在一个奉行“黑暗森林法则”的社会中,“让阳光照进黑暗森林”的惟一救赎之道是什么?
就是公共知识的广播,是对观点与常识的自由言说。
而我在想,“蓝眼睛岛”的故事由华人数学家陶哲轩讲出,“黑暗森林”的故事由中国作家刘慈欣言述,其实并非巧合或偶然,而暗示了同一件事——我们中国人,很长时间忽视了“共有知识”和“公共知识”之间的巨大区别。
从上古周厉王撤诽谤木,国人道路以目开始。中国人似乎就满足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甚至把沉默、不言说当成是一种“智慧”。而丝毫没有认识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共有知识”与“天知地知,地知天知,你知我知,我知你知”的“公共知识”,实则是有本质区别的。
更有甚者,很多人还会反过来鄙视、蔑视、甚至仇视那些公共知识言说者、广播者。认为你说这些有什么了不起?我心里也知道,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或者“等着吧,你敢广播,你肯定要倒霉。”
我甚至觉得《三体》就带点这种意思,它的“黑暗森林”之喻,和对“广播”的惧怕。也许是几千年来,我们习惯甚至崇拜沉默,蔑视、忽视甚至仇视公共知识言说的情绪的一种集大成。
然而,这种思维的代价是巨大的。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将凝视你。当你满足于共有知识、习惯于沉默,“黑暗森林”就会降临,猜疑链不能被打断、社会协作无法进化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就真的永无终结。
想结束这种负和博弈,让阳光照进“黑暗森林”的唯一方法,恰恰那是被蔑视和惧怕已久的,对公共知识的广播与言说。
所以,请尊重并保护所有公共知识的言说者们,他们,正是一切“黑暗森林法则”的破壁人。
愿公共知识的阳光,早日照进一切胆怯而沉默的黑暗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