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讴 转载自:议报
题图:BBC大楼前的奥威尔全身立像
我于1988年留学英国。当时,《1984》的热度仍未减弱。我在一家旧书店里买了一本。这是我首次接触奥威尔的作品。书中细节残忍惊悚,又如此熟悉。
在奥威尔笔下的大洋国里,老大哥靠着两手来维持统治:一是制造对外仇恨,自己遇到困难时,就声称敌人在背后捣乱,让民众生活在这种仇恨之中。这样才能保住统治者的地位。另一手就是销毁真实的历史记录,以此来证明自己永远正确。遇到质疑者,就用恐吓来进行“思想教育”。
大洋国倡导“新话”,通过减少词汇和含义,进而简化国民的思维方式。在人类社会演变中,语言一直是思想的载体,是含有胚芽的种子。一旦政治高温烫死胚芽后,种子便成了僵尸。独裁国家的生存法则是:形式即内容,服从即热爱,权力即秩序。
一、 伦敦拥有最多的奥威尔纪念标志
奥威尔去世前,其作品已经广受好评。由于他的政治预言尚未被证实,其影响力尚未被广泛认知。
奥威尔于1950年1月21日去世。根据其遗言,奥威尔希望按照圣公会的告别仪式举行葬礼,然后埋葬在教会公墓里。虽说他出生于基督教家庭,在印度比哈尔邦的圣约翰教堂接受了洗礼,其祖父曾是牧师,但是奥威尔长大成人后,几乎没有参加过教会活动,因而没有教区牧师肯接纳他。
奥威尔有一位好友叫戴维·阿斯特。他原打算把奥威尔安葬在克莱夫登。那里有阿斯特的家族庄园,阿斯特的母亲还是英国首位女议员。当地的教堂牧师拒绝了他的请求,认为奥威尔不是虔诚的基督徒。
阿斯特又来到牛津郡的萨顿考特尼村。他家在那里也有房产,自己也经常参加教堂活动。他找到了戈登·邓斯坦牧师。牧师表示同意,又说,还需要征求公墓管理员的意见。一位管理员表示反对。邓斯坦牧师从兜里掏出《动物农场》,说要安葬的是此书作者。那位管理员点头同意。
奥威尔的遗体告别仪式于1月26日举行,地点是伦敦阿尔巴尼街的基督堂。只有奥威尔的亲友和出版商到场。告别仪式结束后,殡仪人员把奥威尔的加长棺材运了过来。现场只有戴维·阿斯特、奥威尔的遗孀和律师,场面冷清。他们看着奥威尔的棺材缓缓放入墓穴中。
本文作者在乔治·奥威尔墓地
奥威尔的墓碑平实朴素。或许是泥土塌陷的缘故,石碑有些倾斜,上面刻着奥威尔的本名:“埃里克·阿瑟·布莱尔安葬于此,生于1903年6月25日,卒于1950年1月21日。”
20世纪末,奥威尔的政治预言得到了验证。这不仅确立了奥威尔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中的独特地位,也受到了民众的拥戴。他生活过的地方,从印度比哈尔邦到缅甸,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到英国各地,都有了各式各样的纪念标志。
1980年,由“大伦敦议会”批准的官方蓝色牌,钉在了奥威尔曾经居住的伦敦劳福德路的灰砖墙上。从1935年8月至1936年1月,奥威尔与两位文学青年在这里合租了一层公寓。奥威尔在此完成了《让叶兰摇曳不停》一书。叶兰是伦敦室内最常见的绿植,生命力顽强。他于1936年初离开此地,前往北方调查产业工人的生存状况,后来完成了《通往威根码头之路》。
这种带有“大伦敦议会”字眼的蓝牌,是伦敦最高规格的纪念牌,用以纪念那些曾经居住在伦敦、为英国和人类社会做出重要贡献的名人。此活动始于1866年,有严格的审核程序。凡是被挂上蓝牌的建筑,均被列入受保护的“英国遗产”。居住者不得随意装修或改变外形。
奥威尔租住在伦敦波特贝罗路的联排公寓
奥威尔最先租住在波特贝罗路的一栋联排公寓,当地社区也制作了一块蓝牌,钉在外墙上。奥威尔于1934年至1935年初曾在汉普斯泰德的爱书角书店工作,那栋建筑现在是盖尔烘焙店,店主在外墙上镶嵌上了奥威尔塑像。奥威尔夫妇于1944年居住在卡农伯雷广场27号B室,他在那里完成了《动物农场》。卡农伯雷社区也镶嵌了一块绿色纪念牌。
奥威尔在伦敦居住和生活过的地方
奥威尔爱去伦敦酒吧,还在1946年写了《水中月》一文,发表在2月9日的《旗帜晚报》上。他虚构了一个“水中月”酒吧,描绘了英国酒吧的美好。康普顿酒吧(Compton Arms)、菲茨罗伊酒馆(Fitzroy Tavern)都宣称,奥威尔是他们酒吧的常客。附近的麦束酒吧(Wheatsheaf)在外墙上钉上一块奥威尔纪念牌。纽曼酒吧(Newman Arms)声称,奥威尔不仅来这里喝酒,还经常与文学编辑在酒吧里讨论稿件。
二 、从印度到缅甸
1903年6月25日,奥威尔出生在印度比哈尔邦的莫蒂哈里(Motihari),本名是埃里克·亚瑟·布莱尔。他父亲理查德·布莱尔在英印政府的鸦片部任职。在英国的海外殖民地中,英属印度汇集了最多的英国专业人才。很多英国名人的前辈都曾在印度工作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吉卜林出生在孟买。计算机之父图灵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英属印度官员。
我在印度工作期间,曾探访了埃里克的出生地。那里只剩下了破败的红砖平房,墙体上有几个大窟窿,几只羊在院子里吃草。这种平房称为bungalow,即孟加拉风格的平房。这种带有倾斜屋顶的单层建筑,具有通风透气的特点。
在印度文学界的呼吁下,布莱尔家的房屋依据《文物法》被保护了起来,却迟迟未能修缮,房屋几近坍塌。直到2014年,比哈尔邦的东查帕兰行政区才进行了修复。其故居现在已经对外开放。埃里克最早的照片就拍摄于此。印度奶妈抱着埃里克,埃里克向后仰头,用手抓着奶妈的纱丽。
埃里克1岁时,母亲把他带回英格兰。母亲是英法混血儿,祖辈在缅甸经营木材生意。她从缅甸去印度谋生后,与布莱尔结为伉俪。埃里克的父亲在55岁时退休,回到了英格兰。父母时常聊起印度。这种怀旧式交流,逐渐让埃里克与印度有了情感链接。
奥威尔在印度的出生地
这种情感链接让埃里克一直关注着印度局势。当广播和报纸中出现“印度”字眼时,他都会格外留心。1947年8月15日,圣雄甘地倡导的“不合作运动”,让印度赢得了独立。奥威尔一直在思考,假如英国殖民者采用斯大林的统治模式,结局会是怎样?
他在《甘地沉思录》(1949年1月)中写道:“甘地毕竟生于1869年,他不懂得极权主义的性质,他在用与英国政府的斗争经验来看待一切事物……在一个反对现政权的人在午夜说消失就消失、从此销声匿迹的国家里,采用甘地的抗争方式难以想象。没有新闻自由和集会权利,仅仅呼吁外国舆论的关注,甘地的方式行不通,更遑论组织群众运动,乃至让当权者理解你的意图了。现在,俄罗斯有甘地式的人物吗?如果有的话,他干了些啥呢?”
作者有如此深邃犀利的观点,是他从自己的经历与政治观察中得来的。
到了入学年龄,母亲把埃里克送到了萨塞克斯郡的圣塞普里安学校。这是一所寄宿学校。学生主要来自中产以上家庭。埃里克一直是优等生。他由此荣获了伊顿公学的国王奖学金,由此进入了伊顿公学。伊顿公学注重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精神。通过各类体育竞赛,强化了伊顿学生们的独特气质。
埃里克从伊顿公学毕业后,未升入大学。布莱尔夫妇在遗憾之余,又希望儿子效力于英属印度。埃里克在1922年6月通过了考试,四个月后就乘船前往缅甸,成了一名缅甸警察。
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后,欧洲人前往东方淘金。获取财富的手段就是通商。如果拒绝通商,那就用枪炮打开对方的国门。英国东印度公司后来居上,通过武力征服和签署契约,逐渐获得了印度的控制权。英印军队与缅甸进行了三次战争,缅甸逐渐沦为了英国殖民地。缅甸于1948年1月4日宣布独立。自己当家作主了,缅甸经济却从亚洲富豪榜上,一路走低,沦为最不发达国家。
20年前,我持中国护照,从印度进入缅甸仰光。过关时,海关人员得知我的记者身份后,立刻变得警惕起来,反复问我来缅甸干什么,是否得到了缅甸新闻部门的批准。我说自己只是来旅游的。与我同行的印度记者,则没有那么麻烦,海关人员麻溜地盖章放行。同为缅甸的邻国,缅甸人实际上是区别对待的。这种区别对待,只能在比较中才能体会到。
外国游客到了缅甸后,要详细填写自己的信息。客栈老板说,这些信息都要向当地警察局报备。我的第一站是仰光,那里拥有东南亚最大规模的英式建筑。当我对着政府大楼拍照时,警察用英语大喊:“No Photo!”我也大声喊:“No Photo,Please”。这反倒把警察搞懵了。我在印度工作多年,自有一套对付警察的方法。
我读过英国人写的缅甸游记。当我来到缅甸后,却发现很多地名都变了。同印度的情况一样,本国政治家都认为,更换殖民地时期的地名,就是在洗刷一段耻辱历史。名字本身所包含的一段历史信息,也被一同抹掉了。缅甸的英语名字从Burma改为Myanmar。全世界的地图也必须跟着更改。
我从仰光乘坐公交车抵达曼德勒,游览了一天,又乘火车抵达纳巴(Naba)。这条铁路线是英国人在1910年铺设的。从纳巴到奥威尔曾经工作的卡沙(Katha),还需要乘坐出租车。卡沙是地区行政总部所在地。英国人当年建造的医院、学校仍在使用,仍是当地的标志性建筑。
埃里克来到缅甸后,先在曼德勒警察学校接受培训,还学习了缅甸语和印地语,毕业后被分派到了最艰苦地区。这是英国警察培育后备力量的传统方式。埃里克最后来到了卡沙。
《缅甸岁月》就是以卡沙为背景完成的。从卡沙旅游地图上,很容易就能找到英国人留下的建筑,如俱乐部、网球场,医院和警察局等。它们都是种族身份的象征。奥威尔曾经住过的老房子,是一栋红砖房、铁皮屋顶,还有柚木窗户。小说中的欧洲人俱乐部,是一座英国与缅甸建筑的混合体。一楼是水泥浇筑,二层是柚木墙体。两层建筑都有夸张的屋檐,用来遮挡炽热的阳光和暴雨。
缅甸卡沙的英国人俱乐部
《缅甸岁月》比《巴黎伦敦落魄记》晚一年出版。从《巴黎伦敦落魄记》开始,埃里克使用了笔名乔治·奥威尔。当时的英国国王是乔治五世。作者取此名字,或许是想表明自己生活在乔治时代。奥威尔则是家乡河流的名字。奥威尔的早期作品带有浓厚的自传风格。这避免了有人在作品中对号入座,也可以屏蔽掉自己家族的殖民地背景。
我曾与一位缅甸记者讨论过《缅甸岁月》。他说,“奥威尔用西方人的眼光看待缅甸,把缅甸人描写成喜欢投机钻营的贪婪者。这是不能接受的。”我当然不同意这种说法。奥威尔实际上谴责的是社会体制,而非缅甸人。好体制可以让鬼变成人,坏体制则让人变成鬼,强化了人性中的丑恶。
奥威尔从小就被灌输了一种观念:大英帝国的殖民统治是正当的。奥威尔自己也承认,英国人在管理方面比缅甸人更出色,但是种族歧视无处不在,而且殖民者滥施刑罚。奥威尔对自己参与其中深感自责。当他患上了登革热后,便申请回国休假。警察总局批准了半年休假期。他在休假期满前递交了辞职信。这让他失去了带薪休假的资格。
奥威尔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流浪人生。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围着一条围巾。无论天气多么寒冷,他从不穿大衣。他主动沉入社会底层,记录自己与各类人的交往。他在巴黎餐馆洗盘子,打零工,在伦敦的莱姆豪斯与流浪汉混在一起。生活越困顿,他的思维越灵敏。其记忆犹如磁铁,连生活中的琐碎细屑都能吸附上来。这成就了奥威尔早期作品的“纪实风格”。
奥威尔是苏格兰人后裔,却自幼生活在英格兰。他身上既有苏格兰人的性格特点:执拗、严厉、崇尚强悍和精神苦行,也有英格兰人的特征,如坚持自由和契约理念;注重个人尊严,又喜欢自嘲。当时伦敦是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这让伦敦人“自负又傲慢”。奥威尔看不惯这种风气。他在文章中讽刺道:伦敦人总认为伦敦是地球的中心,所谓中心,大概就像“肚皮是人体的中心一样。”奥威尔的讽刺颇有特色,既能刺痛对方,还能让对方捂着嘴乐。
无论如何挖苦和讽刺英国,奥威尔仍认为自己是英国的一员,十分在乎自己的国家文化。奥威尔写道:“更重要的一点是,它是你的文化,它是你,不管你何等地憎恶或是嘲笑它,一旦离开它哪怕片刻,你都不会感到快乐。”
二、 西班牙内战让他认清了极权本质
真正让奥威尔发生思想巨变的,是西班牙左翼组织的派系斗争和斯大林式的政治清洗。西班牙内战于1936年7月18日爆发,奥威尔一直关注着西班牙的局势。当年12月初,奥威尔把《通往威冈码头之路》书稿寄给了格兰茨出版公司,拿到了100英镑的出版预付款,自己还筹措资金,准备参加反佛朗哥的左翼阵营中。
在伦敦的国王大道,奥威尔见到了英国共产党总书记波里特,却没有拿到介绍信。他只得求助于独立工党。独立工党把奥威尔介绍给了巴塞罗那的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简称马统工党(POUM)。这是一个“奉行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先锋党。
奥威尔没有来得及过圣诞节,就转道巴黎来到了巴塞罗那。一位加泰罗尼亚记者陪同奥威尔,视察了6个月前发生暴乱的街道。楼顶上飘扬着代表不同党派的彩旗。“几乎每一所教堂都遭到洗劫,圣像被焚烧,各处的教会建筑统统被拆毁;每一间店铺和咖啡馆都挂出了告示,声明已归集体所有;甚至连擦鞋匠们也被集体化了,他们的工具箱被涂成了红黑两色。”
奥威尔参加了该党的民兵组织。他们的武器是1896年德国产的毛瑟枪,锈迹斑斑,缺少零配件。奥威尔在巴塞罗那培训了7天,就被派到了东北前线。奥威尔承认这支队伍缺乏训练。部队中的很多伤员,几乎都是被自己的枪弹误伤的。
1937年2月,奥威尔的妻子爱琳来到了巴塞罗那。他们两个于1935年3月在伦敦相识。艾琳毕业于牛津大学,当时正在伦敦大学学院攻读教育心理学硕士学位。俩人订婚后不久,就一起回到了赫特福德郡的沃灵顿,于1936年6月9日在圣玛丽教堂举行了婚礼。
奥威尔与艾琳在此教堂举行婚礼
艾琳来到巴塞罗那后,在独立工党的办事处谋得一份差事。3月中旬,她被许可去前线探望丈夫,在那里逗留了3天。战场上没有大规模军事对抗,多为偷袭和局部冲突。
奥维尔在4月份回到巴塞罗纳休整,却发现那里的政治空气变得诡异,不同派别之间爆发了巷战。这让奥威尔感到厌恶。他认为,左翼阵营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对付敌人。奥威尔又返回了战场。
5月20日,在阿拉贡前线,敌方射来的一颗子弹,击中了刚刚换岗的奥威尔。眼前闪过一道炫光,他顿时失去了知觉,紧接着被送到了战地医院。医生检查后发现,子弹从他的气管与颈动脉之间穿过,他不可能参战了,于是就转到了统一工党管辖的莫林疗养院。
奥威尔于6月中旬从医院康复出来后,妻子告诉他,马统工党已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六名便衣警察曾进入奥威尔妻子的房间,搜走了书籍和剪报。奥威尔在前线时,曾在废纸和信封背面记下战况和感想,也一同被搜走了。
一位英国学者告诉我,苏联秘密警察几乎跟踪调查过所有的国际志愿者。莫斯科党中央档案馆至今保持着布莱尔夫妇的政治鉴定,称俩人是“狂热的托派分子”。埃里克·布莱尔是个小说家,写过几本关于英国无产阶级生活的书,政治觉悟低。
奥威尔长期生活在英国,即使在缅甸,也从未经历如此残酷的内斗和政治迫害。西班牙左翼阵线有八个党派。早在1936年12月,斯大林就下达指示,让西班牙苏维埃内务部秘密警察除掉马统工党,原因是该党书记安德烈与托洛茨基曾有联系。苏联大清洗始于1935年,斯大林指使秘密警察,处决和流放了一大批“反革命分子”。巴塞罗那的左翼阵营也采用了苏联套路,进行非法审判和处决。统一工党领袖被投入监狱,一些英国志愿者也病死在狱中。
这种政治迫害让奥威尔感到心寒。他决定带着妻子回国。在离开巴塞罗那的前夜,奥威尔躲在教堂废墟里。他第一次仔细观看了高迪设计建造的圣家族教堂。这是少数几座未被毁坏的教堂之一。第二天,奥威尔和妻子装扮成英国游客,登上了去法国的火车。他们在中途逃过了特务检查,才进入了法国境内。
我曾经多次到访过巴塞罗那。奥威尔提到的拉布拉斯大道(Las Ramblas),仍是当地最有名的观光之地。宽敞的大道两侧是商店,中间是步行街。游客和当地人坐在商店旁的座椅上,围着桌子聊天喝酒,吃几片薄得透明的猪腿肉,再加上一盘沙拉,里面拌上橄榄油、葡萄酿制的醋,就会聊上半天,他们的肢体动作丰富。大道的一端尽头就是地中海的港湾,直入云霄的纪念柱上是哥伦布雕像。
巴塞罗那的乔治·奥威尔广场
在巴塞罗那哥特区,有一座以奥威尔名字命名的小广场。这里空间狭窄,曾是醉鬼们酗酒闹事之地。1996年,巴塞罗那市议会把此地命名为乔治·奥威尔广场,由此吸引了很多外国游客,这里的环境也有了明显改善。我问当地居民关于西班牙内战的事,大多数人都说不记得了。当地人最爱谈足球和性,热衷贬低马德里的政治领袖。望着天空中浮动的白云,我反倒有些恍惚起来。
三、在伦敦的日子
从巴塞罗那回来后,奥威尔撰写了几篇揭露西班牙左翼内斗的文章,却遭到了左翼杂志的封杀。几乎所有的左翼杂志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只服务于自己的意识形态,视自己的信仰为真理,不接受任何质疑。好在英国有言论自由。此家不刊登,那就选择另一家。
1937年下半年,奥威尔带着妻子回到了沃灵顿村,租下了一座带小卖部的农舍。每周租金是7先令6便士,夫妻俩在农舍旁开辟了菜园,饲养家禽。俩人在小卖部出售香烟、土豆等日常生活用品,收益基本可以支付农舍租金。
奥威尔在赫特福德郡沃灵顿的故居
在乡村环境中,奥威尔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埋头撰写《致敬加泰罗尼亚》。战场上腐烂的气味儿、街道上刺耳的口号和噪音,都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他在《我为何写作》中说:“自1936年后,我写下的严肃作品中的每一行字,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反对独裁主义,支持我心目中的民主社会主义。”这段话成了解读奥威尔后期作品的一把钥匙。
第二次世界大战于1939年9月1日爆发。两天后,英国正式向德国宣战。从1940年7月到1941年9月,德国执行了迫使英国屈服的“海狮计划”,共出动了飞机4.6万多架次,向英国投下了7万多吨炸弹。这反倒激发了英国人更顽强的斗志。奥威尔坚持住在伦敦,撰写了多篇战时随笔。
1941年8月,奥威尔应聘到了BBC,成为了印度分部的谈话制作人。奥威尔把广播稿写得流畅自然,但是播音时,由于他的嗓子受过枪伤,声音显得枯燥和单调。那种声色并不能吸引听众。时间一长,奥威尔对这种宣传效果产生了怀疑。1943年9月24日,奥威尔辞去了BBC的工作,开始担任《论坛报》的文学编辑。
在担任文学编辑期间,奥威尔开始创作《动物农场》,并于1944年2月完稿。在这部寓言小说中,一群动物完成了“暴力革命”,建立了一个看似平等的动物社会。狡猾的猪却篡夺了胜利果实,开始了比人类更冷酷的极权统治。 “一切动物生来平等,有些动物却享有更高的平等。”小说中的这句话,成了广为人知的名言。
这部寓言小说明显是在影射斯大林的统治,如强制推行集体化经济,诬陷政治对手,排除异己等。在二战期间,苏联和英国属于同盟国,正在共同对付德国纳粹。奥威尔先后找了五家出版公司。老板们都认为,战时出版此书不合时宜,有可能在同盟国之间造成裂痕。
英国活跃着各种思想,这是国家强大生命力的体现。塞克尔和沃伯格出版公司接手了这部书稿,并于1945年8月出版。小说出版不到一个月,二战宣告结束。读者从这部寓言小说中,看清楚了独裁者的真面目。欧洲国家很快有了八个译本。
奥威尔与艾琳没有生育孩子。他们从医院抱养了一个弃婴,取名理查德·霍雷肖·布莱尔。1945年初,医生发现艾琳的子宫里长了肿瘤,手术定于3月29日。当时奥威尔正在应《观察家》和《曼彻斯特晚报》之邀,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在法国报道战况。两天后,39岁的妻子却死于术前麻醉。
奥威尔从巴黎赶了回来,心情极其沮丧。他不仅记录了众生的苦难,他自己就是苦难的一部分。艾琳婚后一直跟随着他,吃尽了苦头。《动物农场》为奥威尔带来了丰厚版税。他们的生活刚有起色,妻子却撒手离开了。
四、在苏格兰朱拉岛上
奥威尔早已习惯了边缘人的生活。当《动物农场》把他带到社会聚光灯下时,他反而变得不自在。如果继续留在伦敦,他只能应付源源不断的报刊约稿,参加各种累人的社交活动。他还想集中精力,完成一部更有力度的长篇小说。
奥威尔在1940年就提到了赫布里底群岛,期待在那里生活。经过一番考察,奥威尔选中了朱拉岛。那里僻静又隐蔽。他租下了岛上最北侧的巴恩希尔(Barnhill),意为“谷丘”。房主罗宾·弗莱彻曾是伊顿公学的舍监。奥威尔托人把房子粉刷了一遍,添置了几件家具。
从奥威尔时期到现在,进出朱拉岛都不容易。我先乘坐CityLink抵达肯纳克雷格,后面便是奥威尔当年的行走路线。到了朱拉岛后,乘车到阿德鲁萨村,再走上7公里的土路,才能来到奥威尔故居。
巴恩希尔基本保持着当年的原貌。其产权仍属于弗莱彻家族。客厅、厨房和餐厅都在一楼,墙上挂着老旧的欧洲地图。我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到二层。上面有四个卧室。其中一间卧室的窗台前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有一台打字机。
朱拉岛上的奥威尔故居
1947年初,奥威尔解除了沃灵顿农舍的租约,于4月份来到了朱拉岛。几个月后,奥威尔把保姆苏珊·沃森和养子理查德从伦敦接了过来,自己的妹妹阿芙丽尔也来到了这里。奥威尔和家人在附近的海礁上捕鱼,在沼泽地旁边开辟了一片菜地。
奥威尔开始创作酝酿已久的长篇小说。荒凉的孤岛符合小说的基调,代表精神孤独和压抑。小说中的故事却是在城市里展开的。奥威尔就把自己熟悉的伦敦街景搬进了小说里。真理部原型是伦敦大学理事会大厦。这座大厦是战时的信息部总部。他妻子艾琳曾在那里工作。胜利广场就是特拉法加广场。这种似是而非的背景,远胜于虚构出来的世界。
朱拉岛的湿冷天气,导致奥威尔的支气管炎发作。1947年12月20日,他住进了格拉斯哥南面的海尔默雷斯医院,被确诊为肺结核。医生采用的是隔膜挤压法。奥威尔把那种痛苦感受,用在了小说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身上。
温斯顿不满党控制一切的社会体制,结果被秘密警察识破。他被逮捕入狱,连续遭受酷刑,“腿上一直感觉虚弱,膝盖疼痛。僵硬感发展成腰背和下方的疼痛。”经过惩罚后,温斯顿最终相信了党的绝对真理,即二加二等于五。他突然觉得党组织对自己的关怀胜过母亲,哪怕党代表奥布赖恩少看他一眼,他都感到恐慌不安。他随时准备牺牲自己来捍卫党的利益。
1948年7月28日,奥威尔回到了朱拉岛。他经常穿着睡衣,靠在铁床架上写作。这让他的字迹潦草,以至于找不到一位打字员来帮他打印书稿。他只好自己用打字机,敲打出了整本书。书稿于1948年11月完成时。他把1948年的最后两位数字颠倒过来,成了这本小说的书名。
出版商沃伯格拿到《1984》的定稿后,立刻排版印刷出来。他对奥威尔说,几位书店老板读了新书样本后,竟吓得整晚无法入睡。
二战结束后,世界冷战的序幕已经拉开。《1984》的出版,可谓正逢其时,引起了欧美读者的热烈反响。美国把《1984》当作反苏教材,奥威尔则一再强调,这是一部反极权主义的作品,而非其它。
在完成《1984》后,奥威尔开始咳血,他一直拖到1949年1月份,才离开了朱拉岛,前往科茨沃尔德疗养院。奥威尔又有了新的写作计划。此时,他认为再婚有利于改善自己的健康状况。他与索尼娅·布劳内尔相识多年,索尼娅比奥威尔小15岁。这种“病床上的爱情”一度引发了各种猜测。到了9月初,奥威尔的病情不见好转,他被转到了伦敦大学学院附属医院,住进了65号病房。10月13日,奥威尔与索尼娅在病房里举行了婚礼。
奥威尔的心情变得愉快。他妹妹带着5岁的理查德,从朱拉岛赶来探望奥威尔。奥威尔满眼温柔和爱恋,甚至计划全家去瑞士旅游。1950年1月18日,奥威尔突然感到呼吸困难。他叫来了律师,写下了遗嘱。1月21日凌晨,奥威尔肺内的一条血管破裂,导致大量出血。他无力按下呼叫铃,索尼娅当时也不在身边。等到护士来查房时,奥威尔已经去世。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宿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威尔作品的锋芒渐显。英国首相丘吉尔把《1984》读了两遍,还推荐给了自己的朋友。到了1989年末,这部作品又进入了欧美畅销书排行榜。
奥威尔不仅是著名作家,也是出色的记者。21世纪初,BBC建造了新的广播大楼,大楼外侧竖起了奥威尔的全身立像。奥威尔曾批评过BBC的管理模式。他在辞职信中写道:“我很清楚,自己是在无效的工作上浪费时间和公共钱财。” BBC并不因为这种批评而疏远奥威尔,仍把他视为新闻记者的楷模,敢说真话、直面生活。这正是英国精神的体现。
奥威尔立像旁边镌刻着他写的一句话。这句话原本出自《动物农场》的序言。由于当时纸张严重短缺,出版商删掉了这篇序言。这篇序言已被收入伦敦大学学院的奥威尔档案中。
《动物农场》序言中的这个句子是:“如果自由意味着什么的话,那就意味着有权利把民众不想听的告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