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尔新 转载自: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01
1957年反右,冯雪峰被划为右派分子,批斗他时,不论是作协还是本单位人民出版社召开的会议,王任叔都从不发言。他保持了沉默,也保持了自己的良知。虽然他无法阻止,也绝不附和。
02
文革中的一天,刚从干校回来的吕叔湘悄悄上门拜访叶圣陶。寒暄后,叶老睁大了眼睛问他:“你是什么罪名?”吕说:“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派,双料打倒对象。”叶圣陶听罢,半天说不出话来。四人帮倒台后,叶圣陶在诗词中写道:“算年来欢畅,无如斯时。”没有比现在更高兴的。
03
1950年代,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俞平伯无一语应对,始终沉默。文革来临,他再次受到冲击。批斗会、大字报接踵而至,他依然平静。当时,俞平伯家住老君堂,每天必须到建国门学部去报到。因体质衰弱,需雇三轮车前往。许觉民每天上班,经过总布胡同,常看见俞平伯坐三轮车过来在那里下车。许觉民有次见四周无熟人,上前问候俞老近况。谈话中,问到此地离学部还有一段路,缘何在此下车?俞平伯回答说,走几步吧。许觉民恍然大悟,俞平伯因走路吃力而坐车,但却不敢坐到学部门前,怕人看见,只能提前下车,步行前往。
俞平伯第一次被揪斗时,一帮人呼啸而上,大叫谁是俞平伯?几个人将他揪出,打翻在地,大声喝问:“《红楼梦》是不是你写的?你是怎样用《红楼梦》反对毛主席的?”这伙无知之徒,竟把《红楼梦》的作者说成是俞平伯,要他老实交代。俞平伯耳背,听不清楚,回答时答非所问,揪斗者于是大呼“打倒”“低头认罪”的口号,将他来回推搡。经一番折磨后,要他承认自己是“反动学术权威”。俞平伯承认反动,但却矢口否认“学术权威”,口称我不够格。结果招来拳打脚踢。
反动学术权威是文革中的新罪名,属敌我矛盾,是批斗重点。称其反动,意思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多到成了权威,那就是极端反动,也就是人民的敌人。历史学家翦伯赞的审查结论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翦伯赞因此悲愤欲绝,服毒身亡。俞平伯矢口否认自己是权威,就是决不承认自己是敌人。
04
文革初,文联、文化部将自己系统内的审查对象,一律先拘留于社会主义学院集中学习。忽一日,上面号召写大字报,要求将矛头指向周扬,意在掀起揭发检举高潮。顿时走廊、饭堂、楼梯过道,大字报贴得满坑满谷。其内容有写众所周知的,也有写人所不知的,几乎无人不写。唯独不见陈翰伯有大字报贴出。陈是所谓知情人,知情人不写,自然格外引人注目。组长召集开会,问陈翰伯何以不写。陈翰伯默然无语。组长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对周扬抱有幻想,恨不起来?陈翰伯嗫嚅着说:我确实没有材料可写。
05
许觉民和萧乾同在人民出版社工作,文革中,两人被关押在同一间牛棚中,许觉民是走资派,萧乾是右派。身份虽有不同,但都是批斗对象。牛棚中人都要写思想汇报,每周一次,内容是赞美文革,赞美造反派的功劳,末了再拿自己臭骂一通。写这种千篇一律的格式文,顶多写两张纸。但萧乾可以拿了连篇累牍的空话敷衍成十张纸、二十张纸。许觉民怀疑萧乾用的是文海战术,让造反派陷在文牒之中,省得没事情干老来找牛鬼蛇神的麻烦。
许觉民因为是走资派,被揪斗的时候就多,一斗便是半天,弄得十分困顿。这让他很羡慕牛棚中不大被批斗的右派,右派被造反派看作是“死老虎”,油水不大,挨斗的机会极少。许觉民有几次挨斗回来,在厕所或走道上见到萧乾,萧乾会非常真诚地对他说:“你辛苦了。”许觉民听后十分难过,好像自己为牛棚中的难友办了一件好事,值得别人过来慰问。
后来去了干校,不但要像农民一样干活,还要照样闹革命,批走资派,批资产阶级,一直批到“五一六”。大小会不断,大字报不停。指导员命令所有受审查对象,可以像普通群众一样写大字报,揭露批判他人,改造自己。牛棚中有不少人开始活跃起来,写大字报甚勤,这样可以减少些劳动。大家都是知识分子,写字谁不会呢?这后来成了一种窍门。但大字报如同一根根毒刺,时时刻刻都在伤害人,在制造灾难,让被害者苦恼、发疯。对此,萧乾始终不写,宁肯埋头干活,种田、挑土,绝不写大字报揭发批判他人。
06
许觉民曾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经理、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文革一来,他理所当然成了走资派。当时关进牛棚的有三十多人,他是重点批斗对象,三日一小斗,五日一大斗,不断弯腰、坐喷气式、下跪、游街,人不当人。所谓三日一小斗,是集合二三十个人,将他围在中央,要他回答曾经说过的话。没有录音,谁还记得清楚呀?于是批斗者斥骂他,“不老实!”“耍死狗!”将他推推搡搡。一会儿说他想要反扑,一会儿说他挑拨群众斗群众。他都关在牛棚里了,怎么反扑?怎么去挑动群众斗群众?但不承认还不行,只能说自己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该千刀万剐,永世不得翻身。
至于五日一大斗,是几百人的大会。先由群众念完语录,然后把他押解上台,或坐喷气式被两个人推上去。到了台上,低头弯腰,站上三个小时。批斗中,群众发言慷慨激昂,有问题必须马上回答,稍一迟疑,便有人在他后脑勺不断敲打,大呼这是触及他的灵魂!直到回答符合要求了,才停止敲打。批斗会最后由主持人作总结批判,说完大喝一声:还不滚下去!滚下去时,必须弯腰走出会场,到会场外方能直腰。这样的会大约一周一次,如果组织者不嫌累,会每周召开两次。
许觉民是有心人,随身藏着个小本子,每批斗一次,就按“正”字画上一笔,四年中画了六十多个“正”字。
不批斗时,也不让人闲着,会命令去拉煤、打扫厕所、清扫园子做各种杂役。有时低头干活,没注意后面来人,来人会在后边大喝一声:还不滚开!
有段时间,抄家成了家常便饭。家中有无武器,有无反革命罪证,抄得到抄不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以此为借口,可以随时来抄。书信藏在何处?有没有反革命串联?有没有钱财?有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如果钱财一点没有,那你的钱财作了什么反革命用途?如果抄家的结果一无所获,会被认为主人十分狡猾,不露痕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半,随后又流放干校,继续受审、受批,做无休止的劳役,前后足足四年。浩劫十年,许觉民就是这样从水深火热中熬过来的。人生几何?这样的日子,至死也不会忘却!
2021-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