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无奈

作者:紫萸       转载自:温故       

二十年前,我在家乡的一所重点中学里读高二,班主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瘦小而黑,背微驼,一年有三季都是藏蓝色的中山装,上面若有若无的一层白色的粉笔末,戴一副黑色宽边的深度近视眼镜,说起话来有板有眼,完全是数学推理的思维方式。他一口浓浓的邻县口音,让我们感觉有点滑稽但可亲,他是我当时最尊敬、崇拜的老师之一。

与我同班的有一位是我们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千金”,我们都知道她能进我们班,并非凭她的中考成绩,所以对她往往“敬而远之”,她似乎也十二分地瞧不起我们这些拼命读书的孩子,对我们更是没有拿正眼看过。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像小河流水一般地流淌过去,没有什么波澜,甚至是小小的涟漪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我可能早忘记了我曾经有过那样一位高中同窗。

有一天,不知道为了一件什么样的小事,我惹恼了那位“千金”,她用一贯的骄横态度,一把把我的数学作业本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扬长而去。我气急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同学们哄然大笑,“千金”哪里受到过这种“礼遇”,她大哭着找班主任告了状,把事情渲染得异常之严重。我心想:我心目中的班主任是异常地公正的,大不了教育我几句罢了,毕竟是她冒犯我在先,我只不过是自卫而已。所以我心里并没有惴惴不安的感觉。直到班主任一脸严肃地喊道:“开班会!”我还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班会,丝毫没有联想到这次班会是针对我来的啊。

班主任先是强调了一番班级纪律,褒扬了几位同学如何严于律己,团结同学,然后话锋一转:“当然也有个别同学没有集体观念,搞分裂主义……”我当时马上联想到陈独秀、张国焘之辈,只有他们有权利搞所谓的“主义”,这“搞主义者”万万无法和我相提并论,所以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坦然,思想不断在开小差,直到班主任提到我名字,我才收回浮想的野缰,原来班主任要求我就这次打“千金”事件,在全班做公开检讨。我知道辩解是毫无用处的,再说我推倒她毕竟是太过分了,就口头做了深刻的检查,并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谁知道那位“千金”不依不饶,依然哭哭啼啼,班主任这时竟然提出一个震惊全班的提议:让那位“千金”也把我推倒在地,以牙还牙。而那位“千金”当真的过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虽然没有摔倒,肘关节在桌面上猛地磕了一下,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惊呆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听见班主任让我坐下的话,我真实地感到了从来未有过的屈辱,感到了权利的威严和沉重,感到了一个平民子女的弱小,感到了一个小人物的悲哀与无奈!谁都以为我会离开那所学校,因为那时的我异常的倔强而任性,但我出人意料地留下了,甚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母。我知道,他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告诉他们于事无补,反而使他们徒增悲哀。我那时真恨啊,恨班主任,恨那位“千金”,恨我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改变我的方向,我深切地看清楚了小人物不可避免的命运。尽管班主任后来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了诸如她父亲我们都得罪不起,我也知道她一贯骄横跋扈之类的话,但我不能原谅他!

高中毕业十年后,我回家乡看望我当年的语文老师,他和班主任住隔壁,他说:“你从你张老师门前过来的,看望他了吧?”我摇了摇头。他说:“我知道你一直记恨他……”我心里的那个伤疤似乎又被人揭了痂壳去,仍然有一阵疼痛袭来。我把脸扭向窗外,院子里正有一棵月季,在初春的阳光下含苞欲放,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得好远,在那个含苞欲放的年龄,是多么经不起风吹雨打啊。

“唉!莉莉啊,你不知道,他在我面前不止一次说过,他伤害了你,他说你一定恨死他了。”

“是的,没错,他破坏了当年在我心目中,为人师长的那种美好的形象,如果那时我忍受不了那种侮辱而辍学的话,那后果呢?”

“他也有苦衷啊,他老婆在乡下当小学教师,身体很不好,他想把老婆孩子通过农转非带到城里来,怎么敢得罪公安局长的女儿呢?”

“那结果呢?”

“结果那位局长的女儿高考落榜了,局长迁怒于张老师,说他没有尽心教育好孩子,他已经填好的农转非表格还被要回去了啊,打那时,他烟抽得更凶了,这不,年前查出来了……肺癌。”

“啊?”

“还有那位千金,被他父亲安排在粮食局上班,前年他父亲退休了,去年他们单位竞争上岗,她下岗了。她丈夫也是你同学,学财经的,在我们县商业局工作,很有前途的,就因为忍受不了她的小姐脾气,正闹离婚呢。”

我黯然神伤,完全没有当初想象的复仇的快意,真的没有。我再一次感到了小人物的悲哀和无奈,原来他们和我一样,也只是小人物,也难免小人物的命运啊!我们一生都可能只是个小人物,甚至我们连认识大人物的机会都没有。小人物更需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善待和我们一样的甚至比我们更卑微的人啊,你说对吗?

(选自《温故》(之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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