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长平:假如我可以回到“八九六四”

作者:叶家均       原文链接

CDT编者按:本文为德国之声文章《专访长平:假如我可以回到“八九六四”》部分内容摘录。作者为叶家均。阅读全文请移步德国之声网站

1988年,在四川的大学生长平。当时长平还不知道,来年自己与中国会遇上改变个人与历史的“六四”事件。

中国媒体人、六四参与者长平向德国之声(DW)诉说他最深刻的“六四”记忆,以及为什么“屈辱”伴随著他的一生?如果回到1989年6月4日那天,他会对当时的自己说什么?

DW:那个时候害怕吗?

长平:那个时候的主要情绪不是害怕,而是屈辱、愤怒、痛苦和幸存者的愧疚。这些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

1989年5月下旬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信中说:学生抗议运动到了关键时刻,你也赶紧来吧!广场需要你!写信者是我的一位高中好友,睡在我下铺的兄弟,在北京上大学。那位给我写信的朋友在天安门广场坚持到最后,他的一条腿中弹了,被送到医院进行了及时的手术,但是公安干警找上门来要带他去审讯,医生坚决反对,说对康复不利。他仍然被带走,他个性倔强,不肯配合,大约一天之后他才被送回医院。后来他留下了终身残疾,两条腿长短不一。

后来我对自己说,中弹的人也可能是我。毫无疑问,我是屠杀幸存者。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我。在无数的同辈和同道都倒在血泊中之后,我感觉到自己没有资格害怕。

DW:这个“耻辱”或者是说“六四”经验跟记忆,会不会影响到你后来踏入新闻媒体这个工作呢?

长平:六四对我的整个人生和后来的职业选择,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我想先解释一下屈辱——屈辱伴随着我的一生,这种屈辱来自光天化日之下的屠杀,世界没有公义,整个国际社会眼睁睁地看着暴行发生。它一直延续到现在,而且助长了其他暴行。

假如当年六四胜利了,中国实现了民主,乌克兰会怎么样?香港会怎么样?台湾又会怎么样?当时人们普遍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黎明前的黑夜,它不会持续太久,然而36年过去了,正义仍然在考验着人们的耐心。

六四镇压的后果之一,就是让很多中国人不再相信正义的价值。(很多抗争者)在严密的囚禁中孤独地死去,或者在没有亲人的陪伴下在异国他乡生活。这是值得付出的代价吗?还有人说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可以长期忍受一党专制。它是值得为之奉献生命的一个国家吗?

有时我也怀疑自己的人生的意义。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我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若干年前,当我在《南方周末》工作的时候,我们真心地相信我们写的每一个字,我们采访的每一个脚步,都是一种力量。哪怕它非常非常微弱,还一点一点地推动中国的进步。但是今天的中国,甚至整个世界,都开起了历史的倒车。所以在大多数时候,这个理由就是要习惯在绝望中抗争。我们抗争不是因为一定会取得胜利,而是因为即便不能获胜,抗争仍然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六四给我的人生信条。

“她没我说爸爸在流亡、妈妈在流亡,而是‘我们在流亡’。”长平向DW分享了女儿作为“六四”二代的身份认同过程。

DW:您会跟自己的家人、下一代去聊六四吗?

长平:我女儿也是“六四二代”,她在德国长大。2015年,在汉堡民族学博物馆有一个展览,主题是“流亡”,其中我的一幅照片挂在墙上。展览进行了半年之后,我带女儿去看。当时她六岁,她看见爸爸的大照片挂在博物馆的墙上,显得很有兴趣。那张照片旁边就是说明文字,介绍了我的经历,英语和德语,我想她应该看不明白。那张照片前面还有一个语音导览设备,她拿起来接连听了两遍。我当时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她听懂了什么、会怎么想,但是我不敢问她。

这个事情在我心里忐忑不安了几个月,我还是放心不下,就主动问她。我说:在挂着爸爸照片的那个博物馆,你当时很认真地听那个大大的耳机,你听见了什么?

“它说的是英语,我没有听明白。”

原来她不知道可以切换成德语,当时她只会说德语和中文。几年之后,我女儿的英语非常好了。有一天我听见她和别人聊天,她说:“You know, we are in exile.(你知道的,我们在流亡。)”这让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心酸。

她没有说爸爸在流亡、妈妈在流亡,而是“我们”在流亡。她把自己也列入其中。她说的是事实,非常准确,因为她也不能回中国。更重要的是,她确认了自己的政治身份。

今年我为女儿准备的生日礼物总共有三样东西:一台缝纫机,因为她想要学自己做衣服;一本德国《基本法》(也就是德国宪法);一本讲述德国《基本法》第一句话来历的书。

德国《基本法》的第一句话是:“人的尊严不可侵犯。尊重及保护此项尊严,是所有国家机关的义务。”这本书的名字叫 In Namen der Würde an der Deutsche Geschichte,就是《以尊严之名:一段德国的历史》。它讲了人的尊严如何在二战之后的德国形成最重要的共识。

我希望我女儿不会重复我的这种屈辱感,我希望她生活在一个有尊严的社会,而且我希望她也能捍卫尊严。

DW:假设说可以回到1989年6月4号那一天,有没有想要对当时20多岁、可能还很热血的长平说一句话,或者你有什么话想告诉他吗?

长平:非常感谢你提这个问题。其实我经常都想象这个场景,而且我甚至可以说,我这几十年的生活、我的抗争,都是为了回到当年,对当年的我自己说:我没有放弃,或者说没有完全放弃。我一直在绝望中抗争,在屈辱中努力,我一直试图做一些什么。我希望能得到他的首肯。

在很大程度上,这是我活着的意义之一吧。

长平是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他目前是德国之声专栏作家、中国数字时代执行主编以及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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